第 11 部分

   “啊?”东方和承锦都是一愣。东方道:“怎么会扭了脚?你都干什么了?”说着,就弯腰去看她脚。明姬跳着脚躲开他道:“不要紧,抻了一下,我自己就能治。只是今天骑马恐怕不好骑。”

    承锦抿唇看着她,抿得颊上那两个酒窝十分旖旎,眼神却很是怀疑。明姬对她挤了挤眼睛,承锦愤愤地瞪了她一眼。她两个大眼瞪小眼,不知在交流些什么,东方看得一头雾水。

    明姬对东方道:“我本来昨天和公主约了到城郊骑马的,现下看来是去不了了。哥哥,不如你陪着公主去走走,不要败坏了她的兴致。”承锦立刻道:“没事,你好好养着吧。我兴致也不高,回去躺躺去。”

    明姬叫道:“别啊!你昨天说了好久没骑马,难得今天天气好,你又出来了。”她拉着东方道:“我哥最近也挺闷的,不如去透透气。”承锦为难地看着她,“你都不去……”

    “你别这样想。”明姬雄辩地一挥手,“你现在扮成男妆,就是男子。我哥绝对是正人君子。出门是兄弟,骑个马而已。他在家里老沉着一张脸,我看着也不高兴,不如骑个马,逛个街的……”她说着抬头看向她老哥,东方果然沉着一张脸盯着她。

    明姬顿时吓得没声了。承锦有些尴尬,踌躇了一阵,刚要开口,东方道:“公主如果不介意,我陪你逛逛吧。”承锦低声道:“明姬脚伤了,一个人在家也不方便。”东方俯瞰着明姬,仍然沉着脸说:“小伤不要紧,她自己养着吧。”

    东方径直到后院牵了马出门,承锦望着明姬轻轻一跺脚,就跟了出去。东方道:“我们到西郊可好?”承锦说:“好。”两人上了马,一路跑出了街市。

    东方很惊诧,承锦不仅能骑马,而且骑术还相当不错。两人沿着一条小路,跑到了郊外,渐渐放送马缰。四野开阔,也不由得让人心怀一畅。那路依着座小山,外侧是个陡坡,东方便控马上前走在外面,让承锦走里面靠山壁的一侧,问:“你什么时候学的骑马?”

    承锦道:“五岁。我母妃让人教的我,她知道父皇戎马一生,倘若我能骑马,必能得父皇喜爱。”

    东方笑道:“看来做公主也挺累的。寻常人家五岁的女孩正是四处玩耍,天真烂漫的时候。”承锦摇头:“简直累人之至。我五岁时,每天就要习五百字,上两个时辰的书房。比起来我还更愿意骑马。玩是不敢特别闹的,否则别人就要说,这样做有失体统。”

    东方不由得有些同情承锦,这样过十几年原本就很乏味,到头来却是等着被自己的兄长一纸诏书,赐给这个那个。两人行过山梁去,走到一片开阔的野地,花黄草绿,十分怡人。承锦拉住马,跳下地来,却开口道:“你呢?你闲散惯了的,如今可过得游刃有余?”

    东方也下了马牵着缰绳,漫漫游走着,“游刃有余可当不了,反而苦闷得很。”

    “哦?”承锦失笑,“你可知道,朝中多少人觉得你走了好运,令人羡慕。”

    “是么?”东方苦笑着摇摇头,“实话说,之前,我一直觉得无所谓。我小的时候曾经跟着我师傅游历四方,自以为自己看透了荣华富贵,情愿躲在山野闲散度日,不愁吃穿,也不事俗务。可以逍遥自在。”

    “然而我又生了些小聪明,也不想藏着掖着,能用时,就拿出来用一用。既跟五王交上了朋友,便跟着来到这里,也并无多少出人头地的大志。官场上的很多事我还是不大看得惯,或者说我自命清高。”

    承锦忍不住一笑,东方自己也笑了,“可是那天我从相国府出来,我想也许我可以不来京城,可以一直住在边陲山野,可以快活地过完一世。然而等到我死的时候,回想起这一辈子,也许什么也没有,就这样过去了。你说,我会不会遗憾?”

    承锦皱眉道:“你可把我难住了。世上的人为了各种目的经营算计,外人看去便觉得营营碌碌,好生难堪。”

    “正是,我因而疑惑,我过去所想的也许是错的。我所鄙弃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我不懂得它的真义。”东方说。

    承锦听他说自己不懂,笑道:“你就为这个苦闷?我还以为你是在朝中受人言语,心中不悦呢。”

    “那何至于,岂有被人说说就苦闷的。”东方笑。

    承锦道:“你不明白,朝廷各人也有各人的盘算。有许多人便是与五哥不对路,然而五哥在京城时,他们不敢惹。五哥一走,你就成了靶子。言语相欺还是轻的,只怕背地里给你使绊子。你在上京便处处不得力,难免会气闷。这其中关节想明白了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你别以为是自己没做好,没做对。”

    东方叹道:“你今天不仅说得对,而且说得好,好得像早就想好了似的。”

    承锦被他一说,低了低头,说:“那个……明姬昨天来宫里找我玩,说到你近日有些沉闷。我就说……说不如今天大家出来散一散,哪知道她……她突然扭了脚。”她抬头道,“我想大家是朋友,我能解劝的自然就该说一说。”

    东方柔声说:“多谢。明姬有时顽皮起来不知轻重,你别放在心上。”

    承锦道:“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萧相国的事,我那天听到也吃了一惊。其实人生一世便如草木一秋。当其开花之时开花,落叶之时落叶,便不辜负在世一场。”

    东方想起那天夜里她站在解语亭里的样子,觉得那亭子的名字真是与她相得益彰,不由得微笑道:“你说得是,许多人营营一生,无所建树,便如草木凋落了。我等既活在这世上,当竭尽所能,活得精彩些。”

    承锦笑道:“正是这话,孺子可教也。倒让我想起一首古诗。”

    东方道:“说来听听。”承锦自己先笑得弯了腰,东方说:“你也不用说了,我看你是要编派我。”

    承锦摆手道:“不不,确是首古诗,乃前朝无名氏所作,我念给你听听。

    东榆双燕回,

    方天透晨晖。

    互梳双羽翼,

    笨鸟自先飞。”

    东方一听就知道她胡诌,故意摇头道:“这诗出了韵了,做得委实不好。尤其每句首字用得实在糟糕。”

    承锦道:“又不是我做的,是前朝一本集录上收的。不信你到文渊阁去查。”

    东方道:“既然古人能做藏头诗,不如我也考考你。我出藏的字,你来做诗。”

    承锦见他这会儿有些高兴起来,也不推辞,一口应了。

    东方拣着竹枝,望着不远处的一座草亭道:“前人曾写过一首《洗月赋》,其中有四时月象,就用‘一枝残月’这四个字吧。”

    承锦略一思索,便道:“一溪散碎云,枝寒叶正新。残更将已尽,月向西山行。”她念完又道:“韵杂了,听着不错就是。硬改了反雕琢得很。”

    东方点头:“这不用改,意境很好。只是不像你的做派。”

    “哦?”

    “我以为你行事总是一板一眼,不会随意的。”

    “这个么,我倒没想过。”

    东方忽然一笑:“也对,你若非行规步矩,便是疑神疑鬼,惊慌失措,专喜偷听,还有……”

    承锦咬牙道:“你这人当真讨厌得很,原本好好说了两句……”

    说话间走到那草亭,像是路驿供人歇息的地方。东方将马系在亭柱上,缓步进去,里面有一个石桌已倒在地上,还散着三个石凳。东方便用棉布手帕铺在一张凳子上,让承锦坐。承锦却瞅着角落里一个黑不溜湫的铁家伙叫东方:“快看,那是什么?”

    东方一看之下,忍不住好笑:“原来你不认得,那是一口锅。就是做饭用的锅。”承锦大吃一惊:“我也见过锅,怎么不是这样的。”

    东方也站到她旁边,专心致志地望着那锅,“你见着的锅都是端得上桌子的,这是厨房里用的笨重铁锅。平常人家家里用的比这个还大一倍。”

    承锦将那锅左看右看,道:“这里怎么会有一口锅?”

    东方四面看看:“也许是行路的人曾在这里埋锅造饭。你看那锅底砸了个d,自然不能要了。”

    说话时,便有微风袭来,拂得人眼目清明,东方望望天说:“临窗棋罢指犹凉,作这句诗。”承锦停下研究那破锅,半天应了句:“七个字怎么作?”

    “不管怎么作,反正是这七个字。”

    承锦在那凳上坐下,想了一想,道:

    “临门车骑绝尘去,

    窗含日暮人独倚。

    棋闲乐止不展颜,

    罢舞佾,

    指绕青丝默无语。

    犹有秋窗风雨来,

    凉薄夜里袭白衣。”

    东方差点没倒抽一口气,下定决心要难她一难,因说道:“做的纤巧,意思上不够大气,老是春情秋愁的。”

    “说得极对。你只管难我,我如何大气得起来。”

    东方看着那口破锅,忽然一指道:“铁锅一口,就作这个。”

    承锦一愣,皱了眉。东方微微笑:“再加上你那句‘说得极对’,一共八个字。”

    “铁锅一口,说得极对?”承锦诧异地问。

    东方点头,承锦低头不语。

    东方凉凉道:“若是作不出,也就罢了。”

    承锦不理他,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一句句念道:

    “铁釜燃薪旺,

    锅头置肴飨。

    一盏新焙酒,

    口齿俱噙香。”

    她站起来,

    “说谈千古事,

    得谋万年长。”

    她往前走了两步,回身一转,道:

    “极目有陋室,

    对坐在草堂!”

    承锦念完,自己都觉得佩服自己得很,展臂道:“还有什么难题,尽管拿出来吧。”却见东方望着她不说话,承锦合手微躬,侧头道:“如何?”东方笑道:“可难不住你了,从此倒要服了你。”

    承锦觉得他望着自己的眼睛比往常要明亮,竟看得她一阵局促,背转了身去,迎风而立。东方也站起来,极目四望,似乎天地宽阔,莺飞草长,令人心中柔和起来。

    他们回到城中时,日头已经偏西了。东方与承锦回到西街院子,却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结香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裙,站在院子樱花树下十分夺目,生生将那樱花残枝比了下去。她本望着那鸽子笼不知想着什么,一见东方回来,粲然一笑,道:“东方大人,你让我好等啊。”

    东方猛然想起三天前约了她来,一望门首道:“你怎么进来的?!”结香似笑非笑地打量承锦,说:“你约了我,我自然就来了。你妹妹在家,我自然就进来了。”她那语调态度听着便不那么规矩。萧云山过世是以国葬之礼对待的,她还敢穿这颜色的衣服,一看可知不是良家女子。

    明姬站在屋檐下,望望东方,一副“天要亡你”的模样。承锦皱了皱眉,说:“你既有客人,我先回去了。”东方一拦,道:“我找她来,只是有个问题想问她。”

    结香似觉十分有趣,仍只是望着承锦道:“什么问题?”

    “三月戊午日姑娘在哪里?”

    结香道:“这个么?记不清了,若不是秦侍郎的家里,那就是在王员外的别馆。”

    承锦觉得再站不下去了,对东方道:“烦你让一让,我要出去。”

    东方仍然拦住她道:“你稍等好么?我只有两句话问她。上次沈二公子说姑娘三月戊午日病了,一病病了三四天,谁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是么?”

    结香稍微一愣,脸色微变,随即笑了笑道:“这可就不好说了,有些客人不喜欢找我们的事被人知道。”

    东方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我问完了,你请吧。”

    结香看了看银子,又看了看东方,没接,反而对承锦一笑,衣袂一拂,出了院子。承锦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这女人这般看她,仿佛她也是个那样的人,转而愤恨地盯着东方。

    东方被她盯得一愣,不由得低了声音:“我才是第二次见她。之所以问她那句话,因为我疑心她是上次在那怪兽林子里看见的一个白衣女子。”

    承锦看着地上不说话。

    东方又道:“青楼女子见的人多,历来是刺探情报的好场所。这个结香有些身手,来历恐不简单。”

    承锦没好气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说毕,放开马缰往屋里去,拉了明姬手道:“你脚好些了么?”东方系好了马,也进去屋里。承锦只与明姬说了一会话,站起来说:“你养着脚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她这话刚刚说完,就听见外面一阵扑腾声。东方一掠而出,却只见满空飞着凌乱的鸽子羽毛。承锦和明姬也跟着跑出来,承锦惊叫了一声,拉着明姬,明姬低声道:“天啊。”那二十多只鸽子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撕扯,都横死在当场。有几只扭着腿扑腾,眼看也是活不成了。

    东方跃过院墙,好一歇才从正门进来,道:“人已经跑了。”承锦惊道:“谁干的,怎么会这样?”东方铁青着脸色,道:“因为这不是寻常的鸽子,这是金丝鸽,识途能力极强。我用它送信到燕州,只要一昼夜就可送到你五哥手里。”

    明姬上去抚着那些鸽子,心里难过。东方回到内室去,不一会儿,捧着一只鸽子出来。那只鸽子玲珑白皙,在他手中瑟瑟发抖。“这只小鸽子前些天放出去被弹弓打伤了,我给它包了药,留在卧室里养伤。没想到只有它活下来。”

    东方把它放在桌上,轻抚着鸽子的背,默然不语。良久,抬头道:“公主,这只鸽子烦你帮我养着可好?”承锦道:“好是好,可是怎么养?”

    “我教给你。”东方找出一个细竹笼子,将鸽子放进去,“时候不早了,宫门怕要下钥了。我先送你回去。”

    承锦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笼子。东方便出去,叮嘱了明姬几句,牵了承锦的马,往皇宫西门而去。承锦默默地跟着他,走上夕阳西下的街道。暮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印在那尘土道上。

    (这章里的藏头诗,说东方笨的那首是现作的,其余都是我旧作。以前和朋友写着玩,其中很有些挑战性的诗头,都被诌得很有喜感。谁要是看着眼熟的,没错,我就是你们认识的那个谁了。)

    第二十五章 归妹

    萧墨的感觉果然灵验,才过了半月,这事端便出来了。东方这天奉旨去上早朝。朝上承铄让人读了胡狄大汗昨日派人送来的求和文书。

    其中控诉了承铎的种种侵略行径,再高歌了承铄的种种宽仁大度,表达了对以往两国相争的遗憾,以及对今后和平共处的憧憬。全文洋洋洒洒,援引比附,写得万分诚恳动人。而最有诚意的地方在于,胡人情愿将承铎占去的四个郡割献出来。

    唯一的对应条件是,依照前时定过的盟约——嫁承锦。东方听到这条件时,吃了一惊。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急切之中又来不及细想,只好打断了朝上的热议:“皇上,臣以为此事可疑。胡人与我朝百年来征战不休,从不示弱。他们并未落到割地求和的地步,这一着实在不和常理。”

    承铄沉吟不语时,便有官员站出来反驳道:“胡人并无其他条件,此时正应定下和约,将这国土作定。日后再起争端,才好作为凭据。”

    承铄点头道:“正是。和亲本是原就议定的,是我们背约在先。胡狄如今又释善意,难道我们不允么?”

    他说我们背约在先,莫如说是承铎背约在先。东方抬头看向殿首,看不太清承铄的脸色。他心念电闪,忽然想到一事。承铎虽是皇帝的亲弟弟,然而手握兵权,上次更是违背旨意与胡人打了起来,这正是皇帝最为忌讳的。

    “自古行婚嫁都要卜筮吉凶,此次更关乎国事。”承铄转顾众臣道,“把钦天监主事传来,问一问天意。上次便是忘了这一茬了。”

    东方听到这句,头脑突然一热,说:“臣不才,也曾学过占卜之术。皇上若是信任,便让臣一占吉凶。”

    “是么?那东方爱卿便占问一下十三公主北去是否宜嫁吧。”

    东方就殿上净手焚香,仰天暗祝。祝毕起卦,初爻少阳,二爻少阳,三爻少y,四爻老阳,五爻少y。他掷下最后一爻,仍是少y。东方不由愣在那里。他平生对自己所学颇为自信,如今却禁不住怀疑。他既愣着不响,一殿的人便都陪他愣着。

    旁边一人冷然笑道:“此乃归妹卦。归妹者,正是婚姻之义也。十三公主北去宜嫁,定得如意郎君。”东方愤然望去,正是吏部尚书沈文韬。沈文韬不咸不淡地笑道:“我若没看错,九四是个动爻。归妹愆期,迟归有时。《象》曰:‘愆期’之志,有待而行也。公主之嫁胡狄,正是愆期迟归,如今有所待命而嫁。天地有灵,诚不我期。东方常侍如此渊博,想了这许久,莫非另有新解?”

    承铄问道:“是这样解释的么?”

    东方只得答道:“虽不全是……大意不错。”

    “这么说十三公主和亲为吉?”

    “是。”东方有些艰难地说。

    承铄道:“朕就知道,十三皇妹终非池中物,不是反夫俗子可娶也。如此便依了这求和文书,让礼部草诏,不日定礼。”

    东方从朝上回来,坐在院子里的门槛上默默无语,直坐到了下午。明姬看他饭也不吃,叫了一遍,东方不应。明姬知道他此时想事,最不能打扰,只是这次想得也太久了些。东方将在燕州大营到回京直至今日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心中那个朦胧的疑团渐渐清晰了起来。

    如今承铄旨意已下,不知承锦是否已经知道了。若是知道了,又会作何想。这样一想起来便收不住思绪。他思来想去,决定天黑以后去宫里看看承锦。正当他定下这个主意时,忽然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