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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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铎隐约地想起了一点自己妻子的影子。有一些东西,记得并不是因为深刻,反而是因为潦草。潦草到稍纵即逝,才让人觉得茫然若失。

    她的美名也曾经传扬京城,是相国萧云山的掌上明珠,时常出入宫廷。一场狩猎之后,她便一定要嫁给他,先皇便把她嫁了给他。那时他心里装着太多太重的事情,并不曾去体恤过少女的情思。而很短暂地,她又离去了。

    承铎岔开话题,跟萧墨谈他的画与这古原上的风土人物。他走了半天,觉得这一路有什么地方不对。承铎便问:“小妹,你怎么不说话?”

    承锦道:“你们说的我c不上话。”

    萧墨连忙道:“是我不好,老讲些无聊的事情。”

    承铎又问:“然之兄,你怎么不说话?”

    东方道:“你们说得好好的,我没什么好说的。”

    明姬此时见了许多人在那平地上放风筝,便也要买来放。萧墨就掏银子,着哲义去买来给明姬和承锦放着玩;又问茶茶放不放,茶茶摇头。

    承铎转身,见茶茶望着那天上的风筝,低了头问她可曾放过风筝?茶茶还是摇头。承铎便买了一个来教她放。

    他举着那风筝,让茶茶牵着绳子逆风跑两步。茶茶果然跑了,风筝摇摇欲起,承铎追过去,帮她牵着线绳带了两下,那风筝便慢慢爬上天空。承铎握着她手放了点线,告诉她风大力紧时就放些线,若是线绳松了,就扯扯绳子收一点。

    那古原上风大,风筝已升在高空,茶茶只觉风大得拽不住,便只管放线。远远看见那风筝越变越小了。承铎转头和东方聊天。承锦放了一会,把线轴拿给哲义,叫他帮忙拿着,自己转去看那地摊上的风俗小玩意,都是些泥人核雕九连环之类。哲修便紧紧跟随保护。

    明姬的风筝和人打了绞,萧墨正帮她拽,不知道说了什么笑话,逗得明姬笑个不住。承锦逛了一圈回来,让哲修去她车上把准备的点心拿过来。用一张大雪衬铺了地,几个人围坐了一圈,吃些点心小吃,谈天说地。

    明姬拈着一块胭脂鹅脯说:“我听说西街那边有一家兵器铺,里面的兵器都是成色极好的。我想去看看。”

    东方断然道:“不行!你一个姑娘家什么不好喜欢,偏喜欢兵器。”

    明姬欲要争辩,又觉得这许多人面前,若是顶撞于他,东方面子上须过不去。便闷闷不乐起来。

    萧墨道:“西街的兵器铺有名的莫过于‘一刀斩’。明姬小姐说的可是这一家?”

    明姬被他一提,雀跃道:“正是这一家。萧公子知道?”

    萧墨点头:“这家兵器铺的老板也是位异人。他所卖的兵器都是极好的,然而价码很高,且不能还价,他说是多少就是多少,久而久之就被人送了个名号叫‘一刀斩’。不想他听了这名号,索性便当真把店名改成了‘一刀斩’。”

    承铎摇头道:“此人傲慢得很。禁军曾经想要铸一批刀剑,因他家的兵器火候好,便想和他做个生意。结果他说刀剑有灵,他的兵器岂能落在无数蠢人手里。气得当时的造办差点把他抓起来。好在那时是杨酉林领禁卫军,听说了这事,说:‘禁军手里的刀剑既不上阵杀敌,又不缉逃惩凶,没得辱没了好刀好剑。不铸就不铸吧。’那个店主才脱了身。”

    明姬笑道:“哈,真没想到,杨大哥也有这么会说话的时候。”她又转头扯着东方道:“哥哥,这店主也是个趣人,今日既已出来,我们就去看一眼如何。就看一眼。”

    东方被她这样一求,有些松动的意思:“我午后还有些事要忙,今天实在不行。改天好么?改天我们一起去看看。”

    萧墨从旁道:“要不东方兄去忙你的,我陪明姬小姐走一趟就是。那家店我常去,也正可逛一逛去。”

    “如此……就麻烦萧兄了。”

    明姬差点没欢呼。东方仍是板着脸瞪了她一眼,从袖内摸出两张银票给明姬。明姬接了,对她老哥吐了吐舌头。

    承铎便问承锦:“小妹,你可到我府上逛一逛去?”

    承锦摇头:“不了。皇后这两天有些小恙,叫我午后去陪她说话。我也得回去了。”

    承铎便叫东方:“晚上我请你喝酒如何?”东方答应了。

    萧墨抬头扫了他们一眼。

    下午时,明姬便同萧墨去逛街。萧墨带着她逛遍了整个西街,连那最偏僻的小巷子里卖的蒸糕他都知道。明姬倒是好奇,萧墨身为相国之子,不入仕途,却独个人在那古原上画画,闲来无事逛些市井街巷。

    两人找到那家兵器铺子进去。这店铺铺面不大,装修也简洁,丝毫看不出鼎鼎有名的样子。但里面刀剑枪鞭斧,应有尽有。

    明姬一排排看过去,见到一把短匕,铜丝盘了花纹镶在那鞘上。她忽想到承铎也有一把匕首,时常c在腰带上,便把那柄短匕抽了出来,锋刃带着墨色,光可鉴人。伸指一弹,铿然作响,显见是整铁所铸。明姬取下刀鞘,合匕入内,拿在手上翻转看了看,问店主多少钱?

    店主是个长须中年人,看去像个帐房先生,只说七十三两。

    明姬觉得太贵,又不忍释手,侧身悄问萧墨:“真的不能还价?”萧墨笑道:“你要是喜欢,我送给你。”明姬道:“七十三两银子我倒还有,只是花了就没钱了。不过我也是打算送人,让你付钱显得我没诚意了。”说着,从身上摸出银票来,付给那店主。

    那店主看了看银票,也听见了方才他们那番对话,便道:“不想姑娘是个豪爽人。这匕首原是一对,姑娘若是喜欢,小店打个折扣,就算你二十九两五一柄,五十九两银子把那一柄也拿去吧。”

    明姬又惊又喜,连问“真的吗?”那店主捧出一个匣子,抽开匣盖,里面果有一柄匕首。明姬觉得过意不去,对萧墨道:“你不是要送么?这柄你送吧。”萧墨笑笑,正要掏钱,店主手一摆,道:“我说五十九两两把就是五十九两。”

    明姬心中想他还真是一口价,也不虚让了,伸手把那柄匕首也拿了出来,说:“我是个俗人,兵器买来就是用的,不会收着藏着,这个匣子就不必了。多谢。”店主拈须微笑,看他二人出了店门。

    第十八章 寿诞

    这天晚上因为承铎请东方喝酒,除了下酒的小菜,茶茶还做了一碟子桂花糯米藕做点心。承铎看到这点心,心里很是不爽了一下。只因他口味偏咸鲜,不喜甜食,更少吃点心。那么茶茶这点心分明是要投他人之好了。

    于是承铎一片没尝。他若吃到嘴里,只怕也是酸的。东方却老实不客气地吃了,两人天南地北地吹了一个时辰,东方告辞而去。茶茶来收碟子,承铎作威作福的本性便显露了出来:“茶茶,我饿了。去做个我喜欢吃的菜来。”

    茶茶便问他要吃什么,承铎仰头想了想,说:“要吃我没吃过的。”茶茶一愣,他这不故意找碴么?他打小在皇宫里,要什么没吃过,还现在就要吃。

    “要是我不喜欢吃,今天就要你好看。”承铎凶巴巴地威胁。跟他久了,这人是真凶还是假凶,茶茶一只耳朵听听就能听出来。她好脾气地笑,做手势说:“让我想想。”而承铎的无赖嘴脸进一步暴露了出来:“我只给你一柱香的时间。”

    茶茶瞪了瞪眼,跑到厨房,四面一看,都到这个时候,厨房没人,也没什么食材了。她抓了把绿豆芽洗了。又将一支紫姜和一张薄豆腐干切成丝。因为她刀工不好,这么少一点东西,切了她差不多半柱香时间。接着烧开了水,把几样东西一并倒下去,用滚水断生。便捞起来,倒上香油,撒上盐、葱花儿,花椒末扮匀。拌完她自己尝了一下,然后给承铎端了过去。

    这绿豆芽和豆腐干原是极平常的味道,妙在那紫姜提味,竟十分清新爽口。茶茶做菜,虽然刀工欠佳,但是调味极有天才,能把很细微的作料分量拿捏得十分到位。承铎尝了一箸,装了片刻忍不住又尝了一箸,十分不情愿地说:“算你过关。”茶茶便笑,承铎夹了一筷子喂给她。

    茶茶铺开一张纸,就在那案桌上蘸了墨写道:“可惜东方先生走早了没尝到。”承铎冷哼了一声。茶茶仿佛没看见他脸色,继续写:“东方先生会治病,你会打仗。”承铎极不高兴她这样比较,那怒气隐忍未发,只吃菜。

    茶茶仿若不觉,继续写:“医生只医有病的人,统帅只打自己的敌人,厨师做饭给需要吃饭的人。而人都要吃饭,所以厨师做给谁吃都是合情合理的。”写完,递到承铎面前。

    承铎愣愣地望着,茶茶看他这样表情,满意地点点头,站起来端了碟子,飘然而去。承铎望着她出去,好半天才把桌子一拍。

    这日子没法过了!竟然被她教育了。

    过了两天,正到了承铎的生日。

    承铎原不想在上京过生日,李嬷嬷劝说他留到生日过后再回燕州,又说多少年没在京城过个生日,好歹让她c办c办。承铎磨不过她,只得答应了。

    然而以承铎的身份,过个生日又岂是容易的。承铎说了要养伤不见客,可从卯时初刻便有无数的官员或亲自登门,或派来下人送上寿礼。承铎都让老余应付了,自己见了几个,便忙到快中午了。可巧不巧,承铄却亲自到他的府上来了。

    承铎只好正装穿戴,府上人人肃立,都忙碌起来迎驾。皇帝既然都到了他家,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一拥而至,只有国相萧云山说是病了,送了个帖子来。他本是元老,又是承铎岳父,拿得起这个架子。其余大大小小的人物却把个靖远王府挤得水泄不通。

    承铎在后院里摆了戏请人看,自己陪着承铄看了一出,却是出宫戏,看得他直掉牙。瞅着承铄更衣,转头对东方道:“你看这好看么?我怎么看着磨磨唧唧很是郁闷。”

    东方却能看出些味来,只说:“都说戏如人生,如此反复,倒让人心意冷落。”

    “我倒觉得,看这个还不如我们好好打一架,活动筋骨。”

    “你不妨上去摆个擂,也算是一个玩法。”

    正说着,茶茶低着头端了滚水挨到承铎身边,把他和东方的茶添上。添完她却又不走,承铎看她时,她就向那左边瞄了一眼。那边却是个素衣老者,只管盯着茶茶看,看得她心里发毛。承铎心中纳闷,若说这是个好色之徒,他都胡子花白了;再则茶茶是他身边的人,这人这么看她,也不怕承铎怪罪。

    那人见了承铎看他,便走上前来对承铎施礼道:“贫道乃是钦天监主事水镜,随陛下来此,专为王爷贺寿。”哦,还是个道士。承铎今天真是什么人都见着了,便点头,还没说话。东方却站了起来,立在一旁,却也不说话。

    承铎看他一眼,再看眼水镜,问他:“先生方才何故看着我的侍女?”

    水镜略一沉吟,说:“恕贫道直言,由她面相看来,我朝基数将灭于此女之手。”

    承铎听了一惊,心中仿佛是记起萧墨说过,承铄不知何时结识了这个道士,还对他有些信任。然而他这样乱讲,却容易招惹是非,承铎正色道:“倘若天命有数,杀了她也没用。她是胡人,只能做我府中下奴。我若身死,就让她殉葬,她如何覆灭我朝?”他说到“殉葬”两字,朝茶茶温柔一笑,茶茶听得脸色变了变。

    水镜却点头道:“天数玄远,不可知也。百年之后,当见其应。”承铎更加笑道:“百年之后,我都不知道死了多久了,她也活不到那时。以道御天下者,自能长远。专务y谋,猜度人心,古往今来,只会自取灭亡。”

    水镜合掌道:“王爷所言甚是,贫道告退。”说罢,转身走了。

    东方仿若不见,又回身坐了。承铎便问他:“你认得他?”

    “见过。”东方只淡然道。

    “看人面相能看出百年之后的事?”

    东方也望着茶茶,略微皱眉道:“以六壬之法、推太乙之数可以看出些端倪,只是古法早已失传。今人能学到些皮毛,便很不错了。”

    承铎正要再问,承铄却回来了,只好再陪着他说话。

    茶茶退到一边,见了那许多外府的王公贵族,内院的朝廷命妇,不少人拿眼睛往她打量。这些人大多是听说了,承铎有一个专宠的胡人女奴;没听说的,在这种场合也可以马上听说起来。茶茶被看得不大自在,瞅见那上用的点心盒子,便把那里面的小碟子拿出来,自己拎了空盒子溜了。

    回到书房卧室里,在软榻边趴了一会儿。软榻案桌上放着只盛了水的白瓷碗,里面是她昨天摘的两朵栀子,今天已开了,散着淡淡幽香。承铎是看不惯这些花花草草,零零碎碎的,让她拿到卧室去,茶茶便放在这窗边的软榻案上。

    趴了一会儿,她有些犯困。今天府上到处都是人,她也懒得出去,索性合衣爬床,拎了件承铎的外套盖上补瞌睡。在这里茶茶不担心别人来打扰,只怕李嬷嬷来叫,然而李嬷嬷今天忙得很,怕是顾不上她了。

    这段日子,承铎在府里养那点小伤,养出了大把的时间。他原说过要让茶茶喜欢的话,也果然兑现了。承铎说:“你放轻松点,我不会弄疼你的。我保证。”他保证得很奏效,然而茶茶却觉得这比弄疼她还要难受,简直欲生无路,欲死无门,欲哭无泪,欲叫无声。

    承铎曾经想在床上诱哄她出声,茶茶却只能眼泪汪汪地捶床;承铎锲而不舍,茶茶愤而咬人;不料承铎更加不舍,于是两人一起奔向毁灭与新生。

    世上的人做这等事,大抵是为了自己愉快。如果超出这个范畴,变成让对方愉快,就欢爱得过于投入了。这就容易产生问题。

    倘若他们一早知道会有这个问题,那定然是谁也不肯的。然而承铎虽然能征善战,这个问题上终究还欠历练,大概就没有防备;茶茶虽然聪明狡黠,这个问题上却也缺乏经验,大概也就没有防备。等到他们约莫察觉到问题的时候,这个问题已经变成一件有点纠结,有点欢欣,有点逃避,又有点甜蜜的事了。

    这滋味委实复杂得美妙!

    在承铎来看,即使茶茶来历不明,她毕竟现在为他所占有,没有什么危机感;在茶茶而言,既然被他所占有,那么顺着他也就是了。于是这个问题就被他们顺利地模糊下去了。

    不过茶茶也赚了点小便宜,像现在这样消极怠工的情形,承铎大抵是不管的。李嬷嬷说起来,他还帮着对付一下。茶茶把那件大衣拉到头顶,整个人盖了进去,心里想着承铎还要在那里装样子应付场面,不由得十分愉快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午后才醒,茶茶舒服地伸伸手脚,揉了揉眼睛,看那日头都有些偏西了。她起来倒了杯水喝,耳朵听着那边正院里声音小些了。茶茶也觉得有些饿,便出来往厨房去。

    大下午的,厨房没有这么忙,只有十数个仆妇在收拾东西,主厨的人大约歇息去了。她不方便在大厨房里拿东西吃,便转到后面李嬷嬷素常做饭的小厨房里。一进去,里面没见一个人。茶茶找了一碟子点心,便拈了两枚来吃,顺手拉开后廊上的门想透透气,却给吓了一跳。

    李嬷嬷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后廊,膝盖上抱着一簸箕风干栗子。看样子像是在剥,抱着那簸箕却在抹泪。茶茶转回去擦了擦手,出来走下那台阶,蹲在李嬷嬷面前望着她。李嬷嬷看她一眼却不言语,不知想着什么。

    茶茶也不好表示什么,就挨在那廊下坐了,伸手拿了栗子来剥,心想着总不至于是自己睡了半天,她累得哭了吧。剥了两颗,李嬷嬷叹息一声,说:“丫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嫁人?”

    茶茶摇了摇头。

    “十四年了,我若不照顾着王爷,文娘娘会死不瞑目的。”

    茶茶只淡淡地剥着栗子,李嬷嬷便接着往下说:“王爷出生的时候我就守在文娘娘身边儿,她死的时候我也守在她身边。她拉着我的手说,她在这世上只有我一人了,我是从小跟她的丫头,无论如何我要护着她的孩子,不然她今日一死也不甘心。我才一答允,她就去了。那是除夕啊,所有的人都在乐着,小姐就去了。”

    李嬷嬷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王爷今天便是二十八了,如今他们兄弟都做大事了。小姐若是活着,能看到一眼……她也该高兴了。她死得好惨……”李嬷嬷竟抱着那簸箕,呜呜地哭了起来。

    茶茶放下手中的栗子,揽着她肩膀默默地坐着。她一会娘娘,一会小姐地说了这些,茶茶大约也听明白了。这位李嬷嬷是承铎的母亲从小的丫头,而这位娘娘在某个除夕死了,李嬷嬷为了照顾她的孩子便一辈子没有嫁人。

    茶茶听音辨色,隐隐觉得文妃之死别有内情。怪不得承铎听说那脚链是她母亲的,便亲手给她戴上了;怪不得在那个除夕的夜里,明明是她在哭,却分明觉出他的脆弱了。(请参看第五章和第七章)

    茶茶默默揽着李嬷嬷的肩,过了好一会儿,李嬷嬷止住了哭,抬起头来望着天叹了口气。茶茶便递了手绢上去,李嬷嬷接着擦了泪,说:“王爷难得在京里过个生日,今天应该高兴才是,我却总止不住想哭。”

    茶茶沉静地笑了笑,李嬷嬷也笑了笑,望她半晌,伸手拧了下茶茶的脸,说:“来,我教你做栗子烧j。”茶茶便雀跃地跳起来跟她进了厨房。

    那水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