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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部分

黏合的水晶相框,相框中的小女孩此时正在楼下小心翼翼地吃着一同端出去的开心果。

    我早就说过,张红是一个未成熟便掉到地上的毛栗子,从来不肯把内心示人。

    看得出,面前这位相貌英俊的男人应当是张红少女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伙伴。只是当他们念书到初中时,张红家突然横遭一场浩劫,张红的父母因为到衡阳采购一批种子与当地人发生口角,硬是被当地的恶霸活生生地打死,从此张红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所幸,男人善良的父母收留了张红,对她视若己出。更幸运的是,男人为了让张红继续学业,竟然偷偷辍学,靠打零工给张红挣学费。最终,张红考上大学,而此时男人,也已经沦为沙子一样中国农民中最普通的一员。

    张红不是忘恩负义的女孩。大学毕业后,依着两人幼年时的“山盟海誓”回到家乡,嫁给男人,一年后,生下女儿,名唤“月牙儿”。

    但是张红却又是如此不甘平庸。生完孩子后,她情绪低落、性情反复无常,经常会因为现实生活的闭塞、落后、愚昧而绝望得暗自哭泣。

    男人终于明白:虽然张红履行誓言回来了,但她的心却再也回不来了。因为她曾经目睹了都市的繁华,所以再让她甘心于这样落后得近乎原始的生活是不可能、不公平的。

    因为爱,男人又一次放弃了张红,鼓励并资助她再次走出去。山里的男人不懂“爱”,却懂得让自己喜欢的人高兴便是自己最大的快乐。

    因为种种原因,张红屡战屡败。但她从来未曾失去过信心,因为男人未曾对她失去过信心。或许是注定,去年夏天,张红突然回家了,并和自己的女儿、男人一起安居乐业了好几个月。离开时,张红的心情非常好。她对这一次的考试充满信心,并许诺自己一旦考完便立刻回家。如今,她的考研已经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把自己的亲人带出愚昧,挤进文明。

    但男人却一连等了近一年。在这一年里,女儿一天天长大,几乎每天女儿都在问他: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

    于是,男人无奈,只好带着女儿来北京找妈妈。

    这便是张红的故事。一个被她用清高、自傲、自虐深深掩饰起的故事。它一点儿也不精彩,因为它自始至终都是虚幻的。像一个五彩的泡泡,无意中被风刮进大山里,迷住了一个山里的姑娘。

    “天上的星星很多很多,属于你的只有一颗。”

    张红,你想要几颗呢?

    第二天,我和蓝湄带着男人、月牙儿一起去看望“张红”。蓝湄准备了好多祭品,我则采了我们花园中的一大束白菊花。

    我们已经好久没看望“张红”了,远远望去,长在她身上的那株腊梅又长高了许多,满枝丫的梅花,香雪海一般。

    一看到张红的墓碑,男人便泣不成声。月牙儿不太懂,受惊似的死命往我身后躲。

    “月牙儿,去,帮妈妈擦把脸吧。”我递给月牙儿一方白手帕,把她带到墓碑前。

    月牙儿听话地擦着,用她的小手一块块抠着碑上的泥点子。我们看着,心若刀绞。

    男人已经完全丧失神智,用他们家乡的土话对着张红的墓碑又哭又唱。我们听不懂,相信这应当是属于他们两人的语言。

    月牙儿擦着擦着,突然问蓝湄:“蓝阿姨,为什么这上面也有你和白阿姨的照片?”

    “这样,你的妈妈就不会害怕了啊!”蓝湄蹲下去,告诉她。

    “哦——”月牙儿似懂非懂,想了想,她拉拉父亲,乞求,“爹爹,把咱们的照片也放上去吧,这样,妈妈就更不会害怕了。”

    男人犹豫一阵,恋恋不舍地掏出照片,卡进去。

    立刻,灰白冰冷的墓碑热闹了,五个头像挤挤挨挨,笑容可掬。

    我把菊花放在墓碑前,往梅树四周浇了一圈清酒。“张红,这下你满足了吗?”我在心中问,望着满树蜜蜡一样的梅花。

    寒风中,苍劲的梅树迎风招摇——

    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从一年前在张红那里看到月牙儿的照片,第六感就告诉我:我和这个女孩有缘。

    第二天,男人离开时,突然向我们打听北京福利院的地址。我们问他做什么,他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打算把月牙儿留在福利院里。

    “你疯了!”我们惊愤。

    男人垂着脑袋,突然跪在我们面前,痛哭流涕:“我得了肾病,已经是半个残废了。我们家里现在除了一p股的债,什么都没有了。我不忍心让闺女跟着我受苦啊——”

    哦!难怪男人有着一张可怖的黄土一样的脸皮,难怪他动不动就缩成一团长吁短叹。

    天底下,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不幸呢?

    “那,月牙儿知道吗?”我问。

    “她知道。闺女懂事,打会说话起就不闹人,三岁时就帮我看家,现在不到五岁就帮我做饭、洗衣服。昨天晚上我跟她说了一夜,告诉她爹爹要回去治病,没时间照顾她。她便答应留下了。我这个闺女啊——”男人说着,又擦起眼泪了。

    我听得心酸。恰在这时,月牙儿拎着一个硕大的包裹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她的个头太小太小,而包裹又太大太大,看上去真像蚂蚁搬家一样。

    “爹爹,你别哭了。月牙儿听话,东西都收拾好了!”女孩一看到父亲的泪水,立刻抱紧包裹走上前,劝慰父亲。

    男人一把抱住女儿,哭声却更凄惨了。

    这时,一同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我身后,轻轻地揽住我。我抬起头,他的眼睛中满是同情与无奈。

    我了解一同。我想,此时此刻,他一定是在自责自己没有能力帮助这对可怜的父女。

    男人用袖口擦了擦混浊的眼睛,拉起女儿的小手,冲我们深深一鞠躬,然后,提起包裹,扭头快步离开……

    就在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花园栅栏外时,我突然不知从哪里顿升起一股勇气,冲着他们大声喊:“等等——”

    我把月牙儿留下了。

    或许这个举动近乎疯狂。毕竟,我们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我不认为自己是“圣经故事”上那个奉献自己最后两枚硬币的小寡妇。我只是觉得,那一幕太让我心酸,我的良心无法承受。

    然而事实上,月牙儿却是上帝送给我们的礼物。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过五岁的月牙儿一点儿也没有城市同龄孩子的骄纵跋扈、不可一世。因为穷困,她特别早熟,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

    男人的确没夸张自己的女儿。

    月牙儿一旦适应了我们的生活以后,立刻便像一只勤奋的小工蜂那样,每天忙忙碌碌地帮我料理家务——当然,她的帮助只是小蚂蚁式的。但相对于她这个年纪来说,已经非常令人感动了。

    她帮我择菜、端饭、站在小凳子上洗碗。自己洗衣服,帮我们洗袜子、内衣之类的小件东西。她还会扛着大扫把扫地、拿着小手绢擦灰……她会帮一同端茶递水、拿东拿西,会像小卫兵一样守护在一同身边,看他做康复运动,帮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拐杖。

    我们都非常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她用孩子式的懂事、善良、感恩让我们一下子觉得生活竟然如此美丽、如此动人。

    我们距离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些天,我一直忙忙碌碌地到外面看房子。房子出租的倒是挺多,但真正合意的并不多。

    一同总是告诫我不要太挑剔。

    我说,我没有挑剔。我只要求出入方便、阳光好、交通不算太差、环境不算太差,还有——

    “还有‘价钱便宜’?”一同笑了,“你这要求已经够高了。”

    从一同出院后,我们一直都在用他还完债后的余款。这些天,我和一家出版社谈妥了出版事宜,他们答应事先支付我一笔稿酬。但尽管这样,我们的经济状况还是非常让人担忧的。

    这些天,我考虑着把宝马跑车卖掉。这个车开销太昂贵,已经不是我们所能承受得起。但,这已经是我们最后一项可以卖掉的家产了,卖了它,我真不知道以后的经济难关该如何度过。

    圣经上说,人间的每个家庭都有一个保护神。我想我们的保护神便是冰儿。

    一天,我正在陪着一同在书房里继续他那本关于玉的著作,突然,月牙儿抱着一个五彩缤纷的饼干桶跑进来。

    “咦,月牙儿,这是从哪里弄来的?”我奇怪地问。

    “在阁楼的箱子里,里面有好多布娃娃和这个小桶。”

    哦,我明白了,一定是冰儿小时候的玩具箱。冰儿有好几个黄杨木箱子,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她小时候的玩具、书籍等。一同曾把钥匙给过我,可我觉得自己是个大人,对那些玩具不感兴趣,于是,又把它给了月牙儿。

    “好吧,你自己拿去客厅玩吧!”我冲她挥挥手。

    可是她没有听话地出去,反倒抱着饼干桶跑到我们身边,把饼干桶递给我们,说:“桶里有好多石头,真漂亮啊!”

    我漫不经心地打开,嗬,竟然是满满一桶小件玉器,有玉猴、玉桃、玉杯、玉铲、玉鸟……色泽缤纷、莹润温婉。看得出,都是一些上好的玉件。

    一同正在翻看一本工具书,扭头一看,“啊”地惊叫一声。

    我吓一大跳。怎么也没料到一向淡定的庄一同竟然也有失态的时刻。

    一同却好像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表情复杂地拨拉着桶里的玉器,一言不发。

    我们都被他严肃庄重的神态吓着了,大气不敢出一声。

    待到一同一件一件地全部看完,他问月牙儿道:“你确定是从楼上箱子里拿出的吗?”

    “是啊。”

    “怎么了,一同?”我不解地问。

    “哈哈……哈哈……”一同突然笑了,“青青,月牙儿,知道吗?苍天有眼啊!”

    原来,这竟然是满满一桶价值非常昂贵的玉器。

    可以想像,当年的冰儿是如何集万千恩宠于一身,也可以想像,当年的庄一同是如何一个不折不扣的玉界翘楚。

    可能由于基因问题,冰儿小时候就非常喜欢玩玉。为了讨女儿欢心,庄一同曾经为女儿求来众多精致玲珑的小玉件供她把玩。而当年,一同的朋友也动不动便向这位集尽荣华的小公主进贡许多名贵玉石作礼物。对于玉器,冰儿慧眼识珠,她不仅懂得欣赏玉的色泽品质,还喜欢玲珑剔透玉器身上的历史故事。所以,经她保存下的玉器,件件都是玉中精品,有的甚至是一些非常难得的文物。

    恐怕善良的冰儿怎么也料不到,自己当年无意中的一个小小嗜好,竟然成了父亲晚年时最急需的一场及时雨。不仅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还让我们对以后的生活长松了一口气。

    “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c柳柳成荫。”谁说不是这样呢?

    本以为经济上松口气的我们,会很容易找到新的居所。但事实上,我反倒比以前更加挑剔了。或者说,不是挑剔,而是越来越“没感觉”。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往往把遮风挡雨的居所赋予许多感性的认知。我也一样,对于我们下一个家,我期待憧憬得近乎浪漫。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们都太爱彼此了呢?

    正当我们为寻找一处合宜的新居而伤神时,突然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电话声音很陌生,当对方告诉我们他是从鼓浪屿打来时,我们立刻明白了。

    是那幢海边的别墅!该是我们的,即便它c上翅膀也飞不掉。

    别墅主人告诉我们,他们刚刚在瑞士置办了一处房产,现在正打算把鼓浪屿的这一处尽快脱手。如果我们果真有兴趣,就请我们再去参观一下。

    我自信地说,不用了,我一向相信第一感觉。

    听到我的回答,对方非常高兴。他说,难得我们这样信任他的房子,把他钟爱的房产放到我们这样真心欣赏的人的手上,他自己也安心。至于价钱,他开出了一个低得不可思议的数字。

    我非常震惊。没想到那套别墅的身价那样低。

    主人善意地向我们一一罗列那套别墅的弊端以及不方便之处。讲完,他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有点儿后悔了?

    我笑了,怎么会?那是我心中的理想家园。

    看得出,别墅主人也是一性情中人,这让我更加感觉亲切有缘。在敲定完过户手续之后,他兴奋地说,这些天,他要为他的房子迎接新主人大干一场了。

    一切都过渡得有条不紊。

    我们开始打包、托运行李了。我们的行李还是非常多的,有冰儿的、一同的、我的、月牙儿的。收拾好行李,我们还请人专门把紫玉山庄的这套别墅彻彻底底地打扫一遍,把花园的泥土又搀上肥料重新翻整一遍。和鼓浪屿的那位主人一样,我们也深爱这幢房子,一定要让它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地迎接新主人。

    我们的机票订在清明节后。因为我打算在清明节这天再带着月牙儿和蓝湄一起探望一下张红。此次分别,便是万水千山。下次的见面,不知是多少年之后了。

    清明节这天,我带着月牙儿早早去墓地。上了香、烧了纸、献了花后,蓝湄还没有过来。于是我便和月牙儿坐在梅树下等她。我们从正午一直等到日头偏西,蓝湄的手机一直关机,我想她可能出事了。

    第二天清晨,我是从派出所中把狼狈不堪的蓝湄“赎”回来的。因为卖y,她终于被公安部门抓获。一向清高自傲的她被关在小黑屋里整整两天两夜。四十八小时内,她一直被强迫写深刻检查,她写不出来。她只有恨,没有悔。

    我不知道这四十八小时里她到底遭受了什么,总之,她颤抖的脸上,有种比卖身时更不堪的屈辱。我不问她,就让那屈辱烂在肚子里吧。

    我把蓝湄领到我家。给她放了热水洗澡,并拿出一套干净朴素的衣服。

    待她清理完毕自己,我给她做了简单可口的早饭。她显然饿坏了,大口大口地咬着面包,喝着麦片粥。但她实际上只吃了几口便难过地放下了。

    我看着她,什么也不想说。三年前,那个像丁香花一样的姑娘渐行渐远。

    “怎么办?怎么办?”她喃喃自语地问我。

    她已经不再美丽了。短短三年不堪入目的光y让她显得颓废而枯败。

    “我不知道该如何劝你。”我向她坦白,“你太特立独行,恐怕只有你自己才能劝自己。”

    “是的。可我现在一片混沌,我连自己是谁都有点儿认不清了。”她说着,哆哆嗦嗦地摸出一支烟。

    我帮她点燃,长叹口气:“真不幸,你把自己搞丢了。”

    她无语,深吸一口烟,眯着眼睛吐出一个烟圈,全然一副风尘女子的自甘堕落相。

    正在这时,我们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机械声响。我们回头一看,不知何时,一同自己转动着轮椅来到我们身后。

    “庄先生。”蓝湄急忙摁灭手中的香烟,正襟危坐。不知为何,她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可唯有一同。每当她看到一同,总是恭敬而谦和。

    “蓝小姐,我们马上就要走了,我想送你一个礼物。”一同说着,递给蓝湄一个黑丝绒盒子。

    我们两人都愣住。蓝湄狐疑地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枚玉蝉。

    食指长短,r色黄玉,色泽滋润,泛着油脂一样的暖暖的光彩。蝉身简单得近乎粗糙,几道简单的纹饰分隔出蝉头、蝉翼、蝉体。

    “是明崇贞年间的玉蝉,刀法是‘汉八刀’,黄玉本来就非常少见,而用在殉葬品上,就更为稀罕了。”一同解释。

    蓝湄一下子明白了这块玉蝉的价值,吓一大跳,双手推过去,连声道:“不行、不行,庄先生,您的心意我领了,可这太昂贵了,我不能收。”

    “收下吧,这个礼物非常有意思。”一同解释,“知道吗?古人殉葬时有特别多的讲究。比如他们会用各式玉器堵塞或遮盖人身上的九窍,以求完整转世。其实,这个玉蝉便是含在人口中的‘玉晗’。至于为什么会用‘蝉’这个形象,你们两位能说出一二吗?”

    “因为蝉飞得高远,总是飞到树枝的最高端?”我冥思苦想,“也或许,这个形状恰好和人的口形吻合?”

    蓝湄一直握住手中的玉蝉,良久,她抬头对一同说:“是不是因为蝉的‘脱胎换骨’,从泥土中的蛹蜕变成蝉,获得新生?”

    “对了,蓝湄答对了。”一同笑了。

    冰雪聪明的蓝湄立即顿悟:“庄先生是在说我?!”

    “‘蝉蜕于污秽,居高饮洁’。所以,蝉自古以来都被赋予‘新生’的象征。”一同微笑,接着,又补充道,“这块明代玉蝉市场价值在二十万左右。我想它对你应该有些帮助。”

    蓝湄大恸,她动情地起身,半跪在一同面前,“庄先生,这么珍贵的东西,我怎么可以拿去换钱?我不会的,我会保留一生的。”

    “傻孩子,别这么痴。”一同劝她,“世上没有最珍贵的东西。只有人,才是最珍贵、最值得珍惜的。”

    “是啊,卖了它吧。”我也欣喜地说,“如果顺利的话,今年夏天,你就可以站在剑桥康河边上了。”

    蓝湄怔怔的,望望我,望望他,终于,把脸埋在手掌中,失声痛哭。

    我想,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流泪了。

    尾声

    又是一年春天了。

    鼓浪屿没有太多杨柳,自然也就没有满城飞絮。所以今年的春天倒显得有点儿突兀。

    不过,这边有好多热带植物,栅栏上的曼佗罗开花了,红色花瓣、金色花心,像醉人的酒,神秘妖娆。园子后面的相思树也已经郁郁葱葱了,满脑袋细密的小叶子层层叠叠,尽职尽责地挡住南方过于暴烈的阳光。

    一同还是那么喜欢喝茶。如今,他来到了铁观音的故乡,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