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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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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挽留他,连谎话都不愿意给他。我告诉他,真正能挽留他的只有他自己。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他的电话一直持续了整整十天。十天里,他的问题只有一个,而我的答案也只有一个。我无法拯救他的懦弱,他无法融化我的意志。

    元旦前夕,他给我打来最后一个电话。铃声是在午夜十二点响起的,有点儿决绝的意味。

    这一次,他的口气平淡之至。是种绝望,也是种希望:“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结婚了。”

    我说:“恭喜恭喜。”

    他沉默。良久,他幽幽地说:“我曾经给过你机会。”

    “我也曾经给过你机会,我们错位了。”

    “可我还是深爱着你。”他说。

    “呵呵!”我轻笑,“可你马上就要成为别人的新郎。”

    “是你太过狠心绝情。直到现在,我还对你抱着一线希望。”

    “逃婚吗?你做不到。”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的懦弱无可救药。”

    的确,有时,弱点就像头发里的虱子,你自己永远不知道它有多么触目惊心。

    他也一样,自负地说:“别太轻易下结论了,聪明和自作聪明完全是两码事。”

    “婚礼在哪里举行?”我突然问。

    “五洲大酒店,怎么,你要来吗?”他的口气竟然有点儿紧张。

    “哈哈,我还没说要去呢,就把你吓着了,还说什么要‘拯救’、要‘坚强’!”我嘲笑。

    他振振有辞,“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讲究方式,我们不是过家家的小孩子——”

    “方卓,你放心,和你‘过家家’一点儿也没有意思。”我打断他的辩白,二话没说便把电话挂断了。

    我立刻便睡着了,一句废话都没有,这令我非常吃惊。

    清晨,李姐准备了提子蛋糕。我吃得很开心,一边吃,一边微笑。

    一同看我开心,自己也很高兴,问我为什么兴致这么好。

    我说那当然啦,又有一个人要被活埋了。

    他不解地望着我。我擦擦嘴,解释说:“人们不是说,婚姻是‘坟墓’吗?我有一个熟人今天要自掘坟墓了。”

    “哦?你这比拟倒挺恰当。”一同笑了,“不过,不是每桩婚姻都是坟墓的。”

    “差不多。白雪公主与王子结了婚,过起了幸福的日子。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和王子结了婚,住进了城堡,无忧无虑地生活。婚姻让再美好的爱情都无话可说。”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没有必要再说。平淡安稳的日子中不会有太多故事,但没有故事却是最好的结局。”

    我讥笑道:“可没有多少人会这样想呢!大家都在还没有跨入婚姻生活之前,便着手写楔子了。”

    一同走后,我开始梳妆打扮。我把长长的头发梳成独辫一圈圈盘在头顶,用一根碧玉发簪固定,然后,打开冰儿的衣柜,挑出一件式样别致的白色羊毛裙。束腰、喇叭形下摆、腰带是条美丽的手工刺绣,领口、袖口以及裙摆用银线镶着纤尘不染的羊毛。与其说这是条裙子,倒不如说它是件手工艺品。

    打扮停当后,我本来还打算往脸上增添点色彩,但想了想,决定作罢,于是便穿着这条美丽的裙子,拿着一个卡通纸盒,素面朝天地走出去。

    纸盒里装的是一盒五颜六色的积木,可以盖漂亮的房子甚至高楼大厦,但是——不堪一击,吹口气都能把它吹垮。

    这是我在小商品批发市场淘来的。小贩张口要二百元,我给硬杀到三十。成交时,小贩满心佩服:“小姐真厉害!”

    不是我厉害,而是我识货。这是方卓的理想家园,本应如此廉价。

    花园中,扎勒正卧在秋千上休息,一看到我,纵身跳下,迎上前来。

    “来,帮我拿着!”我揉揉它的脑袋,把盒子递给它。聪明的扎勒头一仰,咬住盒子,快步跑到车子边。

    我打开车门,扎勒跳进去,把盒子放到车座上,自己却堂而皇之地坐到副驾座位。

    “扎勒,出来!”李姐看到,好笑地呵斥。

    扎勒看看我,头摆了两下,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我脑中灵光一闪,从樱桃树上扯下扎勒的套绳,套在它粗壮的大脖子上,拍拍它的脑袋说:“好吧,你就当我的保镖吧!”

    “青青——”李姐略有些不放心。

    我得意地摆摆手,“放心吧,扎勒是非分明,比人还懂事呢!”

    一路上,我一直吹着口哨。扎勒频频转过头看我。它的眼球是淡黄色的,有碎玻璃样的瞳孔,像情人一样温柔。

    “扎勒,谢谢你来陪我。”我对它说。

    它不吭气,沉默地望着远方,好像d悉一切的样子。

    五洲大酒店的牌子离得大老远便望到了。这是亚运村的五星级酒店,和亚运村所有的建筑一样,长着张暴发户的嘴脸。

    果然是财大气粗,车子一拐进“北辰西路”便走不动了。“五洲大酒店”门口,黑压压的一片名车。阔少美媛、翠绕珠围、衣香鬓影,俨然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

    好不容易,身着英式宫廷服的门僮帮我找到个空位,我缓缓地停下车,然后,牵着扎勒走出去。

    好扎勒,一出车门,便赢得了满堂彩。

    “天哪!这是什么?!”路人惊呼着抱头四窜。造作的女人更是花容失色,像老鼠一样“吱吱”乱叫。

    我冷着脸,目不斜视,扎勒也像百兽之王一样,毛发纹丝不动,气概却雷霆万钧。

    终于,在酒店豪华的旋转门前,我看到了一袭白衣的新人。新娘画着浓艳的妆,穿着堆纱叠绉的婚纱,头上c两朵盛开的百合,怀中抱着大束红玫瑰。四个字——俗不可耐。

    方卓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本来就算得上是小白脸,如今在造作的白西服中更显得油头粉面,活脱脱一个吃软饭相。更可怕的是,他胸前竟然别朵硕大的大红花,红花下面缀着个条幅——新郎!此刻,他正在满脸堆笑地与一帮人握着手,抬头望到我,脸色乍变,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嗨!”我甜甜蜜蜜地笑,笑这个数小时前对一个女人痛哭流涕,但转瞬间便可以在大庭广众中与另一个女人海誓山盟的男人。这时,扎勒也从我身后挺身上前,立刻,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叫开来:“啊!狮子、狮子——”

    扎勒看都不看那帮懦夫们一眼,索性卧在我脚边,缓缓地嚼动着嘴巴,像嚼一片口香糖。

    这时,满头大汗的门僮壮着胆子追上来,战战兢兢地望着扎勒说:“小姐,这,这——”

    我微笑着瞅住方卓,方卓冷冷地冲门僮说:“没关系,这是我请的客人。”

    “什么?!”突然,新娘尖叫着冲上前,拽住方卓的胳膊,“你什么时候请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好笑地看着新娘子油腻的粉脸,心想:你老公的好事,你知道多少?!

    方卓皱着眉头甩开新娘,不客气地说:“没你的事,走开!”

    “好啊,方卓!”新娘子果然是千金,小姐脾气发作得惊天动地。她一把摔掉手中的玫瑰,提起裙子愤怒地向它踩了又踩,幸好,身后一些人及时扶住她,否则,她可能玫瑰还没踩到,自己先摔个仰八叉。

    “怎么啦,怎么啦?”这时,人群中挤出一对富态威严的中年夫妇。一看便知是方卓口中那对“老不死的”。“老不死的”果然厉害,一看这架势,第一秒钟的反应便是冲身边人低喝:“把她带进去。”

    在一群人的推推搡搡中,歇斯底里的新娘子被带进门,剩余我们几个,剑拔弩张。

    “是客人吗?方卓?”其中一个“老不死”先开了口。

    “是,是——”方卓机械地回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是客人就快进去啊,只是这畜生——”

    扎勒一听,“霍”地站起来,威风凛凛地抖抖满脑袋的毛,吓得两个“老不死”同时后退好几步。

    看着方卓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软下来,走上前,把那盒积木递给他:“告诉你夫人,我是来祝你们白头到老、百年好合的。”

    “谢谢、谢谢!”方卓擦着汗,接过积木,j啄米似的点着头。在这一刻,我同情他至极点。

    我心疼地拍拍他,发自内心地说,“方卓,你要保重!”

    方卓愣住,抱着那盒积木望着我,眼中似喜似悲。

    我不能再看下去,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扎勒,走,我们走!”我一紧缰绳,牵着扎勒,扭头离去。

    坐在车上,我终于失声痛哭。

    我好不容易用玩世不恭、豁然大方伪装起来的“面子”终于在此刻全线崩溃。

    是啊,我怎么可能“大方”?怎么可能!

    元旦后,北京下了一场“冻雨”。这场冻雨淅淅沥沥的,夹着雪粒及雨丝,把天地和人从里到外结结实实地冻住了。

    我们都不再外出了。外面的世界冰冻三尺,路上、树上、车上、房顶上……到处都是亮闪闪的冰。在北京y冷肮脏的冬日中,让人有种近乎绝望的凄冷。

    还有十八天就考试了。这些天对我、对于所有考研的人来说都是黑色的。

    白天,我依然蜗居在阁楼里复习功课,但心思却越来越彷徨、越来越颓废。我不想考试,一点儿也不情愿。想到数日后噤若寒蝉地呆坐在考场上,面对一大堆白色恐怖的试卷,我有种要作呕的感觉。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所有考生考前的一种抵触心理,还是只是我的个例。总之,我很难过,每天都在极度厌恶、极度憎恨的情况下摊开书本,强迫自己与那些面目可憎的公式、符号及残酷冰冷的案例面对面、心贴心。

    当然,这样的效率是很低的,但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好多次了,我都想打电话告诉父母,但每当我捏起听筒,最终还是失望地放下。我不敢面对他们的声音。两年前,我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我一定要考研”,两年后,难道我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我一定不要考研”吗?我做不到,因为放不下自己愚蠢的面子。

    因为天气不好,一同大多数时候都坐在一楼摇椅上看书、品茶。有时,我会溜至楼梯口偷看他。我发现,无论何时何地,他的神情总是那样安详、心情始终平静。当然,他的平和是那种“百川归海”后的真正祥和,而我,生命的河流才刚刚开了头。我很自卑,一次也没有去叨扰他。

    一同说得对:即便彷徨犹豫,你也不能停住脚下的步伐。山穷水复、柳暗花明,你永远不知道等待我们的下一站是什么。

    元旦后没几天,蓝湄给我打电话了。电话那边,她异常惊慌错乱,若不是她自己报上姓名,我几乎无法辨认出她的声音。

    “白青青,快来,快来西苑派出所一趟。”

    “什么?派出所?!搞错没有?”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有,快来吧,出事了,出大事了——”她一迭声地嚷嚷,几乎快哭出来。

    “好吧,我马上去,你等我。”我吓住了,连忙挂了线,夺门而出。

    西苑派出所在颐和园附近。我开着车子绕着颐和园兜了好几圈,终于在菜市场后面一个上了年纪的大院中找到了。

    派出所里车马盈门,刺眼的救火车、白色的救护车、蓝色的警车……五花八门的车辆把不大的院子挤得一塌糊涂。我心惊胆战地看着,随便找个地方把车停下。

    院子里的冰很厚,我一下车便摔了个四脚朝天。我吓了一大跳,在我们老家,这是一个不吉利的征兆。

    蓝湄捂着脸坐在走廊的长凳子上。长长的头发连梳都没梳,凌乱地耷拉下来,像个绝望的女妖。

    我吓坏了,急忙跑上前按住她,“蓝湄,你怎么啦?”我哆嗦着嘴唇问。

    蓝湄抬起头,看到我,立刻,用种近乎扭曲的声音大声尖叫:“张红死了,张红死了——”

    张红死了。

    一切到来得竟然一点儿征兆都没有。据目击者说,头天晚上还看到她在院中洗菜,笑容满面的样子。可夜间,她住的房间突然狼烟四起,接着,一场大火像迸发的岩浆,平地蹿起,把整个天空都给照亮了。

    她被烧死了。

    是房间里凌乱的电线,是给她温暖的电热毯,还是那个红通通的电炉?事实上,每一项都有可能成为燃起那场大火的致命诱因,而那满坑满谷的考研书和资料则成了焚烧她的最好燃料!

    结局有点儿过于残酷,她在距离自己天鹅般的梦想一步之遥的地方,戛然而止!

    突然想起,她来自于凤凰!凤凰只有在大火中才能涅槃,一切难道是天意?!

    我们欲哭无泪,我们谁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然而,它的的确确发生了。

    所有的东西全烧了。若不是她在搬进这个“考研公寓”时,在房东处留下我和蓝湄的联系方式,估计此时,她是一具无人认领的孤魂野鬼。

    警察的动作挺迅速,此时,他们正在通过我们提供的蛛丝马迹联系张红的家人。我和蓝湄哆哆嗦嗦地坐在外面,满心凄惶。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蓝湄问。

    “一个多月以前。”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埋怨。

    “张红不让。马上就考试了,她不想浪费太多时间。”

    蓝湄沉默。不用说,对于张红的个性她应该比我更了解。张红就是这样一个人,表面坚强无比,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愣了愣,蓝湄又问:“她那天说了什么没?”

    “她煮了挂面,因为是她二十九岁生日。我告诉她等考完了,我们一定要给她补过这个生日,当时,她还挺高兴的……”

    蓝湄抽了抽鼻子,不甘心地问:“她有没有提到过我?”

    “提到过。”

    “是什么?”

    “她说,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如果以前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一定要原谅她。”我说着,失声痛哭。

    这时,一位身穿制服的男人走来,“请问,你们是死者张红的朋友?”他面无表情地问。

    我们急忙点点头。

    “我们已经尽力联系死者的家属,但是很遗憾,她好像是个孤儿。”

    “啊?!”我和蓝湄面面相觑。做了多年的朋友,我们竟然不知道她是个孤儿!怪不得她这么愤世嫉俗,怪不得她这么提防警惕呢!是这个世界先对不起她的。

    “她已经没有亲人了,老家没有人会过来,所以我建议你们来承担她的后事吧。”男人自顾自地说着,“当然,你们只是朋友,从法律上讲,并没有这个义务。”

    “不——”我几乎是和蓝湄同时开口,“我们来办理吧。”

    在y森森的散发着福尔马林气味的停尸房,一张窄窄小小的手推床在里面静静地等着我们。

    这时,一位被淡蓝色套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工作人员用力一掀车上的白布,立刻,一具乌黑狰狞、烧焦的躯体暴露出来。

    我的头一阵眩晕,身子晃了两晃,好不容易,身后一位警察扶住了我。

    扭头看看蓝湄,她纸一样惨白的脸上,早已经面无人色。

    “是她吗?”工作人员的声音从厚厚的口罩中发出,像来自y间。

    我俩互望一眼,无奈地点点头。立刻,“张红”又被罩住,“嘭”地一声,推进一个熊熊燃烧的火膛中。

    听说,人的尸体在被推进焚化炉那一刻,会乍然僵坐而起。这是他们对灭亡的最后一次对持。

    “张红”没有坐起来。她只是温顺地躺着,像个风化的木乃伊一样被轻飘飘地丢进去——轻若鸿毛。

    因为是个小人物,警方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在这个案子上。或许,它连案子都算不上,这只是因为自身原因导致的惨剧,咎由自取。

    临行时,警察递给我们张红在人世间仅存的两样遗物——一盒骨灰,一个镜框。

    是那个水晶玻璃镜框,已经被烧裂成几大片,框中的照片也被烧糊了边,但中间女孩子的脸还非常清晰。大眼睛依然清亮无比,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心头一动,把镜框小心翼翼地放在包里。

    抱着张红的骨灰盒,我带着蓝湄来到海淀区温泉乡北坡的温泉墓地。火葬场的人告诉我们,这里的墓地又便宜又安静。北京的鬼魂也喜欢扎堆,全都扎到八宝山去了,结果,清明时节,八宝山的鬼魂经常因为抢夺活人上供的东西而打斗得不可开交。

    我们当然不相信这样的迷信,但温泉是距北大最近的墓地,以后,张红的在天之灵如果想再到未名湖转转、去博雅塔看看,估计也不会花太多气力。

    我们没有为张红搞墓葬,而是选择了树葬。我们觉得,张红考研的最终目的是做一个真正的北京人。那么,生时不能如愿,死后在她身上栽棵树,也算是扎根于此了。

    在温泉殡仪馆里,我们挑选了一株腊梅。由于正是腊月,腊梅干枯的枝丫上还盛开着星星点点蜡一样的小黄花,清香袭人,像极了生前的她。

    当一切繁琐的手续结束后,我们在殡仪馆一位老人的陪同下,来到一片萧瑟的土坡。这是一个树葬区,但北京人不太接受这种方式,所以目前,还没有太多林木。倒是一簇簇细瘦的野竹子,长得泼辣而茂盛。

    “动手吧!死者的灵魂现在正在天上看着你们呢!”清矍的老人幽幽地说,叹口气,背着手离去。

    终于,世界又只剩下我们仨,只不过,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