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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部分

勒脸上好像都藏着隐隐笑意。

    “你不觉得奇怪吗?”定了定神,我鼓足勇气问。

    “奇怪什么?”

    “我回来这么晚,连个招呼都不打。”我低头羞赧地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是大姑娘了,总该有自己的交际吧。”他淡淡地说。

    我愣住,抬头看他的脸,他的脸宁静祥和,没有一丝异样。“可,可,车没了——”我终于嗫嚅出来。

    庄一同依然在微笑,“什么车没了?”

    “宝马啊,我把宝马弄没了!”我提高了声音,眼泪不争气地迸涌而出。

    “哈哈哈——”一屋子的人都笑了。我愣住,站起身,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些开心的人们。

    “来,随我来。”老罗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把我拖到后门口。后门外的车库里,两辆轿车安静地泊着,一黑一白,就像传说中失而复合的幸福青鸟。

    “这——”我的眼珠子几乎迸出,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青青小姐,别担心啦,傍晚庄先生让我把车开回来啦!”老罗怜爱地拍拍我的肩头,笑道。

    “是啊,我们一直给你打传呼,可你总是不回,最后竟然关机了。幸好你回来了,要不然,我们都要报警了。”这时,李姐也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啪”地往我手中放个东西。

    我摊开手一开,竟然是那把车钥匙!

    庄一同依然在微笑。笑容含蓄而深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都抵不上这种包容一切的笑。

    “庄叔叔,谢谢你。”我走过去,感激地说,“那二十五万,我总有一天会还给你的。”

    “不用了。”

    “为什么?”

    “因为玉缘阁本来就是我的。”

    无巧不成书。的确,如果不这么巧的话,估计这本书也就不值得一写了。

    庄一同的确是“玉缘阁”的老板。相处了数月,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也真真是太不应该了。不过,话说过来,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他的吃穿用度、日常生活中没有一丝玉的痕迹,平常的言谈交流中也从不和我提及“玉”这个字眼,这让我如何感受?

    “你不像一个卖玉的。”我一言以蔽之。

    “为什么?”

    “瞧你身上,一点儿也没有玉的影子。我感觉所有卖珠宝的商人,身上总是珠光宝气的。”

    “玉不是普通的珠宝。”

    “有什么不同?”

    “玉可以放在心里,灵魂中。

    这是一个幽深、狭长的书房,光线昏暗,正好渗进窗外的月光。

    整整四壁的书,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上。书架前摆着一个木踏梯,看得出,梯子使用得非常频繁,长方形的木台阶被踩磨得边缘光滑,成了长圆柱形。书房正中央是一个破损了一角的柚木书桌,与主人的肌肤经年累月地摩擦着,泛着柔和的光泽。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旁摞着小山似的卡片、照片、书籍等杂物,高高的,摇摇欲坠。

    一只矮矮的花梨木茶墩,墩上是一个乌黑的紫砂壶正在袅袅地吐着白烟……

    就是在这样一间泛着淡淡书香、茶香的书房里,庄一同缓缓地向我讲起了一个关于“玉”的动人故事:

    “我家世代经营玉。我的祖上,曾经在各地开设过玉作坊,从采玉、琢玉到卖玉全都经营过。但战乱、政治迫害让这个行业萎缩得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我这一代,我们家就仅仅剩下你看到的‘玉缘阁’那个小门面了。解放后,‘玉缘阁’充公,变成国营。文革时,又因为‘破四旧’,我父亲把家中私藏的玉器全部上交,但尽管这样,还落下个‘窝藏国家文物’的罪名,被关在牛棚中,没多久,便过世了……”

    我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一声。当一个深沉、平和的男人在向你打开心扉时,你感受到的应当是——“受宠若惊”。

    “我喜欢玉,天生好像是为玉而生。我的喜欢和别人的喜欢不一样,父亲喜欢玉,因为玉是祖上的家业,是糊口的生意。但我的喜欢近乎崇拜,甚至到了痴狂的地步。从记事起,我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玉痴’。人们说‘宁可食无r,不可身无玉’,我便是这种状态。那时,我浑身上下带满了玉,家中也堆满了玉,就连嘴巴里唠叨的也几乎全是玉的话题。年轻时,我动不动便外出寻访美玉。一听到、见到真正的美玉,是真正的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精神恍惚,非得把那块玉搞到手才算心安。现在想想,真是荒唐!”说着,庄一同喝口茶,笑着摇摇头。

    “为什么,爱玉怎么算是荒唐?”我不解。

    “玉是有灵性的,它讲究缘分,可遇不可求。就算是再好的玉,如果它和你没有这种缘分,你却一味强求,那么就算得到了,这样的缘分也不见得会长久。可惜,我当年就是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哦?”

    “因为太过痴迷、太想占有,我曾经得到过许多美玉,当然也跌过跟头、上过当。但没想到,‘文革’时,父亲把家中我们几代人收集的美玉全部交公。当然,他的初衷是为了保护全家,但在我看来,却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记得交出玉的那天,父亲一直在跟我说:‘人的生命有限,但玉的生命却无限。玉是活的,任何人都不可能让它扎根到自己身上,如果非要强求这种缘分,那么最终只能玉毁人亡。’”

    我的心头一动,一枚小小的玉石竟能承载如此深厚的情意?“‘玉毁人亡’?有这么严重吗?”我略有些不相信地问。

    “是的,我也不相信,但最后,我还是相信了。”庄一同淡淡地说,眉目间闪过一丝忧伤。

    “父亲上交后,我一怒之下,便独自跑到新疆。那时的新疆,是真正的‘春风不度玉门关’。”

    “可新疆有羊脂玉。”我突然c嘴道。

    “哦,你也知道?”庄一同略有些欣喜地看着我。

    “我今天下午刚刚知道。据说真正的羊脂玉价值连城,而且现在几乎找不到了。”

    “是的,我去新疆就是为了找羊脂玉。我一共在那里待了十年,每年的春秋两季都会到昆仑山脚下的白玉河去捡玉。白玉河其实是昆仑雪山的冰雪融水,每到春天山洪暴发时,山洪便会携卷着玉矿石从山上冲下来,堆积到河床里。这时,采玉的人便可以游到水中捞玉、挖玉了。”

    “你也下水捞?”

    “当然。因为白玉河水是冰雪水,即使夏天也冰冷刺骨,所以我这关节炎便是从那时落下的病根。”说着,他苦笑着捶捶腿。

    “十年?那在新疆的十年你找到羊脂玉了吗?”我问。

    “没有。”庄一同脸色木然。

    “啊?!”

    “但我找到了比羊脂玉更好的玉。”

    “是什么?”

    “冰儿。”

    “冰儿?!”

    “是的。一直以为,‘黄金有价玉无价’。在我心中,没有什么比美玉更宝贵的。但最后我慢慢地发现,美玉并不是无价的,比美玉宝贵的是情意。人的情意一旦没了,一切也就没了。父亲说得对,玉是要讲究缘分的,这种缘如果强求,只会玉毁人亡。可惜,当人醒悟时,一切都太晚了!唉——”他长叹一声,站起身,重新往紫砂壶里注入一些清水,然后把壶搁在电磁炉上。显然,他是打算终止这个话题。

    是什么让他进行不下去了?往事不堪回首吗?我的好奇心被大大地撩拨起,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冰儿——”

    “我后来把冰儿带到北京,哦,还有扎勒。那时文革早已经结束了。国家把我们家的‘玉缘阁’还给了我,但已经不成样子了——”

    “不,还有那么多的玉,还有那些文物!”我不相信地争辩。

    庄一同淡淡地笑,往茶壶中续入茶叶,“文物很多都是假的,是摆来做样子、观摩用的。玉也没有多少件精品,风光不再喽!”

    风光不再?!如果今日“玉缘阁”里面一室的华美剔透都叫“风光不再”,那么,可想而知,昔日又是何等的气象!

    “最主要的是,冰儿查出患病后,我的心就不在那上面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忙着给冰儿看病,带着她四处寻医问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能是所有玉人的心态。冰儿是我最宝贵的玉,至于其他的,早已无足轻重了。要不是因为那是祖上的家业,我真的想把它盘出去算了。”庄一同又近乎自言自语地说。

    我无语,不知如何作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执著的“痴”?

    看我默不作声的样子,庄一同笑了,道:“听我这个老头子讲这些陈年旧事,是不是挺沉重的?”

    “不,不,不——”我急忙摇头。说实话,我一点儿都没有听够,甚至感觉他还有更精彩、更美丽的故事压在心中。或许,太过于伤痛,他不愿回首;或许,太过于甜蜜,他只愿独享。

    我于是笑着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沉重,只是觉得,觉得挺可惜的。”

    “可惜?”

    “是啊,可惜。想想看,你以前曾经拥有那么多的美玉,曾经是个那么爱玉的玉痴,也曾经为玉受过那么多苦,可如今,身边倒是没有多少能拿得出手的玉了。”

    “呵呵……”庄一同朗声笑了,“青青倒是为我打抱不平了。”

    “也不是打抱不平,就是觉得有点儿,有点儿——”我皱着眉头说,“不应该吧!”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说玉是不同的了。玉是活的,只要你曾经拥有过,它便会活在你心中。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我心中、脑海中、回忆中,全都是玉。而只有这样的玉,才是真正属于我的玉。”庄一同说着,从桌子上抱来一大沓照片给我看,“瞧,我甚至把它们都记录下来,分门别类,它们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我接过来一看,哦,竟然是各种各样的照片。有湿润剔透的玉器,有光滑如鹅卵石的玉料,有苍茫的山水,有挽着裤脚站在河水中捞玉的青年,有背着行囊、满脸风尘的采玉人,还有弓腰坐在水凳前琢玉的老人……从玉矿到采玉到琢玉,浩浩汤汤,包罗万象,简直就是一部浩瀚的玉史。

    “真好!”我一张一张翻着,“啧啧”称叹。照片很清晰,看来照相的人技术很好,但毕竟年月已久,一些照片都有些泛黄了。

    “我打算把这几十年的照片、笔记整理出来,结集成书。算是给那些美玉、给自己、也给爱玉的人留个记号吧!”庄一同整理着卡片,淡淡地说,“或许,这样才叫拥有吧。”

    哦!我恍然大悟,难怪他一回到家中便一头扎进书房中出不来了。

    “现在这本书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差不多一半了。”

    “太好了,大功快告成了。”

    “大功告成?”庄一同惊讶地望着我,“你知道这一半我花了多长时间?”

    “多久?”

    “三年!”

    三年?!我惊得差点儿跳起来,还仅仅是一半!

    “这不是小说,可以随意捏造。这里提到的每一个年代、每一个地点、每一个人物都得经过确凿的考证,而目前有关玉的资料实在太少太少了。幸好,我以前的记录还算详尽。只不过,几十年前的记录太零太散了,查找起来颇费工夫。”他说着,顺手指指书架上数十只红色的卡片盒。

    我走过去一看,盒子里装着密密麻麻的卡片和照片。盒子很沉,显然,里面的分量很“足”。

    我环顾四周,这时才发觉那满满四壁竟然全是考古书和历史书。原来,他一个人蜗居于此,试图用自己的双手支撑起一个史无前例的玉的天空!

    这个任务太重太重,他的力量又太弱太弱!

    想到此,我不禁心揪得慌。看着他熬得通红的眼睛和满头白发,套句俗话——我真觉得他很高大。联想到自己及身边众多的人为了一个自私、狭隘的理想而蝇营狗苟、欺世盗名,我自卑得几乎无法与他对视。

    “青青,你在想什么?”看我许久不说话,庄一同和蔼地问。

    “在想你的书,你的玉。”

    “嗬嗬,真不知我有生之年能不能完成——”

    “能,一定能!”我急急忙忙地打断他的话,不允许他再说下去。

    “哦?你比我还自信?”

    “当然!让我来帮你,虽然我不懂,但帮你翻翻书、查查资料总是可以的。我也喜欢玉,喜欢文字,喜欢和——”我急忙闭上嘴巴,话语既出,心中立刻明朗许多。

    庄一同认真地看着我,似乎在揣测我的诚意。那么,随他吧,我反正是诚心诚意的。我不是可怜他,而是真真正正对玉着了迷——在这短短十几个小时内。

    “我很高兴。”他释然地说,冲我伸出手笑,“欢迎加入一个老头子的游戏。”

    我用力回握他的手。他的手好暖好润,羊脂玉便该是如此感觉吧!

    我一直没有告诉他,其实我差点儿说出来的那句话是——“喜欢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我会冒出这样一句话?

    天晓得!

    我的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充实。

    白天,我缩在冰儿阁楼里复习会儿功课,写会儿字。下午,庄一同从办公室里一回来,我们便躲在书房里,泡壶酽酽的香茶,一头扎入一个玉的海洋,云山雾罩,再也出不来了。

    以前,我只知道玉是“石之美也”,如今,跟一个渊博的玉痴朝夕相处,我才发现,玉的世界竟是如此博大精深:

    传说中,最早的玉是黄帝的食品。《山海经》中说:“密山之上,丹水出焉,其中多玉膏,其源沸汤,黄帝是食……”

    小小的“玉”竟然是两千多年来中国谦谦君子的道德图腾。“君子比德于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坠,礼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

    中国是玉的故乡,翻开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考古你可以发现,在石器和青铜器时代之间,还存在着一个玉器时代……

    “玉不琢,不成器。”没加工的玉料,即使和田玉,外表也和普通石头、鹅卵石差不多。

    新疆的昆仑山主山脉北坡奔流出两条亿万年的古河流。一条是玉龙喀什河,吞吐着世界上最美的和田白玉;一条是喀拉喀什河,吞吐着世界上最美的和田墨玉……

    为了寻找最宝贵的羊脂白玉,从春秋起,这两条河边便聚集了许多捞玉的影子。他们有的拿着锤子在山上挖凿;有的赤身l体跳入冰冷的水中打捞;有的攀登到四五千米处的雪山上去捡。两千多年了,这些影子从来没有消失过。如今,贪婪的人们更是驾驶着挖掘机不分昼夜地在冰清玉洁的山上轰鸣、挖凿。于是,仁慈的大自然几乎要发怒了……

    由于人的贪欲,自然的馈赠亦是越来越少。采玉人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他们不仅时刻面临自然的危险,更重要的是提防同类的眼睛。有时,人性与兽性的转变仅仅是在几秒钟……

    玉属y性,捞摸时最好由同属y性的女子下水。月亮亦属y,因此,月光下,水中有玉时,水面上会泛出闪闪银光。女人循光而去,往往能找到白如羊脂的美玉……

    ……

    玉是种奇怪的东西。当你不懂它时,你会喜欢它;当你懂了它时,你会爱上它。看到我日渐爱恋的样子,一同多次认真地提醒——不要痴迷。

    “为什么?”

    “玉是宽容敦厚的,它讲究随缘、心平气和地对待得失。一旦痴迷你便会迷失本性,这不是玉的本性。”

    “玉的本性是什么?”

    “是人性。”

    的确,“皇”字拆开便是“白玉”。白玉是玉中极品,皇帝也是人中极品。玉是人,人如玉,所以,玉才能通灵,人才能高洁。

    我越来越无法离开玉、离开一同。因为我崇尚高洁,希望做一个高尚的人。

    生活一旦充实起来,时间便会长上翅膀。几乎是转眼间,天气陡然间转凉了。

    从初夏到深秋,我已经在紫玉山庄住了将近五个月。在这五个月里,我曾经到原来的住所和北大附近找过张红十多次,但她像一个气泡一样从空气中蒸发,再也不见踪影。我也曾经和蓝湄联系过几次,她依然和那个台湾商人厮混在一起,看得出,她的忍耐早已经到了极限。如今她就像是在就着美酒强行吞咽一盘苍蝇,用酒来麻醉自己的感官,营造一种“琼浆珍馐”的错觉。当然,她每吃一只,梦想便靠近一步,所以,她吃得还算津津有味。

    对于我,她虽然不像张红那样激烈,但言语神情间明显地表示出疑惑与不屑。我不想与她争辩,再也不像数月前渴望张红理解自己那样急不可待。在这个世界上,每件事情都有发生、存在下去的理由,我们为什么要一味强求他人的理解呢?

    还是那句话:问心无愧,俯仰自得,便是幸福。

    进入十月,北大又开始了每年一度的研究生报名。不知为何,虽然我的学业一直没有落下,但对今年的考试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庄一同曾经问我,为什么不去报名。我说不知道。他则建议我,最好先不要行动,等想清楚了再作决定。

    事实上,我一直没有想清楚。我不明白自己的未来和光华学院的经济管理研究生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明白,每天一本正经地坐在教室里听枯燥无味的经济理论能给我带来多大的乐趣;我更不明白,若干年后,做一个一丝不苟、笑容矜持、八面玲珑、低头顺目的“小白领”能成就我多大的满足感?

    但,我还是去报名了。就在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开着宝马跑车,穿着冰儿生前的白衣绿裤,晃晃悠悠地来到北大。

    不得不承认,有时人们的很多行为,都是屈从于一种“惯性”。

    因为觉得这辆白色的宝马过于招摇,我把车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