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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部分

(1)

    跟我们带画家回家那天晚上相比,街头的状况已是大不相同。天空下起毛毛雨,而寒冷让黑夜显得更加神秘莫测。但变化的不仅是物令时节,整个社会氛围已经有所改观。因为有教皇在背后支持,梅第奇的支持者强硬起来,公然有所行动。在某次萨伏那罗拉预定布道的前夜,有人在讲经坛上涂了动物油脂,在他布道的时候,一个巨大的箱子从天而降,在石地板上摔了个粉碎,在参加的人们中引起一阵恐慌。这是反对势力的声音第一次比萨伏那罗拉的大。

    要从我姐姐家回到自己家里,我们得从梅第奇宫殿前面长长的石板路经过。梅第奇宫殿如今已被洗劫一空,宫门深闭。石板路穿过洗礼堂的南部,随后蜿蜒向西,连着红门街。路上空空荡荡,但走到一半时,我看到一个巨大的多明我会修道士的身影从一条y森森的小巷中冒出来。他的帽子压得很低,双手缩在袖子里,他那暗棕色的长袍让他跟黑暗融为一体。我们越走越近,他挥手示意我们停下来。我们做好跟他争辩一番的心理准备。

    “晚上好啊,上帝的女儿。”

    我们弯腰致意。

    “这么晚你们不该到街上来,好姐妹。我相信你们知道这种不端行为是我们高贵的萨伏那罗拉所禁止的。就你们两个吗?”

    “正如你看到的,神父。但我们肩负着一桩仁慈的差使。”伊莉拉赶快说,“我家夫人的姐姐在瘟疫中失去了她的女儿,我们前去带给她安慰和祈祷。”

    “要是这样,你们虽然犯禁,却也情有可原。”他喃喃说,脸部依然藏在帽子里,“现在上帝交给你们另外一桩仁慈的差使啦。旁边有个妇女受伤了。我在教堂的边门上发现的。我需要有人帮忙将她送到医院去。”

    “没问题,”我说,“麻烦你驾着马车带我们前往。”

    他摇摇头,“那条小巷太窄了,容不下你的车轮。下车吧,我们一起走过去,然后把她抬回来。”

    我们下了车,把马匹系好。我们身后的街道空无一人,他指向的那条小巷被淹没在黑暗中。所有这些都让人害怕,甚至连他的衣服也无法让我完全平复。他在我们前方迅速地走着,帽檐低垂,长袍被雨水淋湿。

    我听到不远处的街道传来一声叫喊,是因为吃惊,或者可能是因为痛苦。接着是一阵粗野的笑声。我紧张地望了伊莉拉一眼。“还有多远,神父?”伊莉拉问。这时我们走到了浴场路,它前方通往另外一条更加黑暗和偏僻的小巷。

    “这里,我的孩子,就在这里,圣使徒教堂。你没听到她的哭喊声吗?”

    我什么都没听到。教堂的入口在左边若隐若现,它那厚重的大门紧闭。当然,我们只能辨认出一个差不多被黑暗吞没的身影:一个女人伏在阶梯上,头低垂着,似乎太累了,累得站不起身来。

    伊莉拉比我先看到她,她蹲了下去,立即扬起手让我别靠得太近。

    “神父,”她匆匆说,“她不是生病,她死了,身边流满了血。”

    “啊!啊!不是吧!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动。我试过用手阻住血流。”他抬起双臂,袖子缩了起来,就算在黑暗中我也看得见他手上的血污。他在她身旁蹲下,“可怜的孩子,可怜的亲爱的孩子。至少现在她和上帝在一起了。”

    也许是和上帝在一起了,但她的旅途本不该如此痛苦。我的眼光穿过伊莉拉的肩膀,能看到她脖子上的血痕。几个月来我第一次感到胃y又从我嘴里冒出来。伊莉拉站起身来,我看得出她也很害怕。

    修道士看了看我们两人,“我们得为她祈祷,不管她的生活多么贫穷、多么悲伤,我们的歌声和祈祷会让她得到解脱。”

    他开始用那厚重沙哑的嗓音唱起来。突然间我在他身上认出了某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另外一个深夜里,那黑色的斗篷和那嗓音的回声,也曾让我惊怕得浑身大汗。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停了下来。“来吧,姐妹们,”这次他的语气更严厉了,“你们两个,跪下。”

    但现在伊莉拉坚定地站在我和他中间。“对不起,神父。我们不能留下。我家夫人怀孕了,我得送她回家,要不她会受寒的。让怀孕的妇女待在街头可不是那么仁慈。”

    他打量着我,仿佛要把我看个透。“怀孕了?合乎上帝旨意的吗?”他说话的时候帽子朝后滑去,现在我能看清他的脸了,他苍白的脸上长着很多麻子,颇像月亮的表面。它让我想到了浮石。一个脸蛋像浮石的多明我修道士将佛罗伦萨当成是魔鬼的y沟。

    “真的,非常神圣。”她替我回答了,同时把我推得更远,“神圣,而且快分娩了。我们回家派人来帮忙。我们就住在附近。”

    他瞪着她,尔后低下眼睛,转身把注意力放在尸体上。他伸手盖住她脖子上最深的伤口,又开始唱起歌来。

    我们跌跌撞撞地回到了马车。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伊莉拉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们两个的手掌都因为害怕而冒汗。

    “那儿发生了什么?”我喘着气说。这时我们已经爬上了马车,开始呼喝马儿前行。

    “我不知道,但我能告诉你,那个妇女死了好久了,他身上充满了血腥味。”

    我们回家的时候,发现大门d开,马夫和柯里斯托佛罗在院子里等着。

    。。

    《维纳斯的诞生》第四十章(2)

    “感谢上帝,你可回来了!你们去哪了?”

    “对不起,”他扶我下车,我说,“我们在街头上耽搁了一下,我们……”

    “我派人满城找你们呢。这么晚了你不应该在外面的。”

    “我知道,对不起!”我又说了一声。我将手伸给他,他紧紧将其握住,我能察觉到他的担心波动如起伏的潮水。“不过我们现在回来了,安全了。来吧,我们进屋去,坐下来暖和一下身子,我会告诉你今晚我们看到了什么。”

    “没时间了。”他说。马夫在我身后卸下鞍具。他等到他走远了,伊莉拉仍在旁边站着,我察觉到他的犹豫,于是挥手让伊莉拉走开。“怎么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托马索被逮捕了!”

    “什么!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他被带走了。”

    我良久都找不到恰当的措辞。“不用说,这是一种警告。”我低声说,“他还年轻,他们也许只想吓吓他。”他什么都没说。“会没事的,托马索又不是笨蛋,虽然他不够有力量,可是他足够聪明。”

    他脸上泛出一丝悲伤的笑容。“亚历山德拉,这不是力量的问题。只是时间的问题。”他停顿了一下,“过去几个月来我没有好好照顾他。”

    “现在不是忏悔的时候。”我急忙说,“也许我们谁都没有好好照顾过对方。也许这就是发生这一切的原因。但现在不是轻言放弃的时候。你自己这么说过的。如今他并非城里惟一说了算的人。他们不敢来找你麻烦的,你声望那么高,并且他们中的情势变化又很快。来吧,让我们进去好好商量吧。”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对着火焰,彻夜未眠。结婚后,在我尚未妒火攻心之前,我们曾如此甜蜜地度过了几个星期。他现在需要我的帮助,虽然能给的我都给了,但看来似乎还是不够。每次他陷入沉默,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知道你爱的人正在遭受皮r之刑是什么样的感觉呢?那时就算你掩上双耳,也能听到他们的尖叫吗?老实说,我并不爱我的哥哥,可是一想到现在他可能遇到的刑罚,我也难过起来。对于我丈夫来说,他曾把那个完美的身体拥在怀里,曾那么喜爱他,现在他的感受应该糟糕到什么程度呢?当他被吊在刑架上的时候,他的身体可不会再完美了。

    他摇摇头,“托马索从来不为未来烦恼。他只顾及时行乐。他能让你心醉神迷,觉得这一切永远不会终结。”

    “所以现在他将要学会怎么面对了。在遭到考验之前,没有人知道自己会怎么办。他也许会让我们两个都大吃一惊。”

    “他害怕皮r之刑。”

    “我们中有谁不怕呢?”

    我常常想着吊刑架,也许每个人都这样。它的目的是通过折磨你的r体来折磨你的意志。虽然折磨的方式有无穷多,比如钉子、火焰、绳索、皮鞭等,但伤口终究会愈合,结痂终究会脱落。可如果上了吊刑架可就意味着不归路。一旦你的双臂被牢牢绑在身后,他们会把你吊到高处,然后放下来,如此再三。因为吊得很高,拉扯的力量迟早会将你的筋腱和肌r撕裂,关节会从臼窝中脱落。有的人认为这是一种得当的惩罚,因为它和吊死耶稣的十字架遥相呼应。基督的身体从十字架脱落,产生的重力将其手臂拉断,和这刑罚如出一辙。惟一的区别是你不会死。或者通常不会死。之后他们会割断绑住你的绳索,据说你的身体会像一个布人那样跌落在地板上。上帝给予人们美丽的同时,也给予他们脆弱。《圣经》告诉我们,在被逐出伊甸园之前我们没有痛苦,我们所受的罪,是夏娃不听从上帝教导的报应。不管这罪行有多大,都很难相信上帝会定下如此惩罚。确实,痛苦提醒我们记得,在灵魂的辉映下,我们的r体是那么短暂和不完美。就算这样,它也还是显得太过残忍……

    “亚历山德拉……”

    “你说什么?”我望着火焰发呆,没听清他说的话。

    “你累了。为什么不去睡觉呢?我们在这儿等待毫无意义。”

    我摇摇头,“我要跟你在一起。你知道我们过多久会被查出来吗?”

    “不知道。他们夏天抓过一个人……在他流亡之前我见过他一面,他告诉我一些内情。他说他们中有人为了免受皮r之苦,就直接招供了。但是,没有经过严刑拷打盘问出来的消息都被认为是不可靠的。”

    “所以他们招供两次,”我说,“之前一次,之后一次。我在想会不会两次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呢?”

    他耸耸肩,“我们会看到的。”

    我的清醒状态又保持了一会儿,但就像基督罹难前夜在花园中看守他的彼得一样,我的眼皮越来越重。那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有时候,肚里的胎儿似乎比我更有权力决定什么时候我该睡觉,什么时候我该起床。

    于是我睡了。

    我迷迷糊糊间知道他爬上床,在我身边躺下,小心翼翼地将身子挪向我这边,直到我们并排躺在一起,像教堂里一对了无生气的石头人。看得出来他不想弄醒我,所以我没有让他知道我已经醒了。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臂,手掌抚摸着我的小腹隆起最高的地方。就在这时,我肚里的胎儿动了一下。

    “啊!”他轻声说,“他已经准备好要出来了。”

    《维纳斯的诞生》第四十章(3)

    “嗯,”我睡意未消,说,“他踢得好重。”

    “他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有个好老师,他的头脑一定会像一个新弗罗林金币那样闪闪发光。”

    “他也有眼光判断希腊雕塑的原件和仿制品之间的区别。”我隆起的腹部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不过,我希望他能够同时爱上上帝和艺术,不带任何迷惑和恐惧。我希望将来的佛罗伦萨能包容这两者。”

    “是的,我也希望这样。”

    我们陷入了沉默。我伸出手,温柔地放在他的手上面。

    他们来的时候天刚破晓,砰砰地敲着大门,把家里的人都吵醒了。在这样的故事里,不祥的消息总是在清晨传来,仿佛白天不能忍受任何虚假希望的存在。

    我被敲门声吵醒,但我丈夫早就起床了。我走到院子的时候,大门已经打开了,信使在那儿等着。

    我还以为是士兵,或者甚至是卢卡和他的手下。但实际上来的只是一个老人。

    “亚历山德拉小姐!”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卢喀的丈夫,c劳过度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

    “安德里亚,什么事?发生什么了?”

    他的眼神十分惊慌,令我怀疑到底出了什么糟糕的事情。

    “你妈妈让我来的,她让我跟你说,今天早上士兵到家里了。他们带走了画家。”

    原来这样,托马索终究开始用他的聪明来避免痛苦了。

    。。

    《维纳斯的诞生》第四十一章

    我的肚里毫无动静。我把手放在小腹上,往下按了按,直到我能辨别出一条小腿的骨骼,紧紧贴着我的肚皮。我按得更重一些,但仍是毫无反应。我试图让自己镇定一些,睡觉有时就像死了一样,即使你还没有出世。

    “亚历山德拉。”伊莉拉的声音让我睁开双眼。柯里斯托佛罗站在她后面,清晨的太阳在他头上照出一圈光晕。我收回视线,看着伊莉拉的眼睛。小心点,她的眼色说,如今你每前进一步,生活将变得更加危险。而我爱莫能助。

    “你好,”我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慵懒,“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了,你刚才昏厥了一阵,就这样。”我丈夫如释重负地说。

    “那么胎儿……”

    “……睡着了,我相信。”伊莉拉打断了我的话,“你也应该睡一会儿。在这个时候,任何情绪的波动都可能对你们两个造成伤害。”

    “我知道,”我挣扎着起身,赶快拉住她的手,匆匆捏了一下,说,“谢谢你,伊莉拉。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她点点头,径行出去了。

    “他们没有逮捕你。”我微笑着对他说,“这让我喜出望外。”但就在我这么说的时候,体内有一阵恶心的感觉直涌上来。现在我知道了,我想。我知道你的感觉了——那种莫名的恐惧,它来自你对你所关心的人所遭遇到的逆境的想像,即使这仅仅是你的胡思乱想。

    “柯里斯托佛罗,我很高兴被抓的不是你。很高兴……”我停了一下,说,“但你知道这是托马索对我的憎恨造成的。他……”我又停下来,伊莉拉的眼睛仿佛就在我面前,“他可以随便说出几十个其他的名字,而他知道我对艺术无比热爱,知道画家曾给过我鼓励。”我几乎无法正视他的眼睛,“他们也会折磨他的,对吗?”

    他点点头,“如果他告发,是的,这是法律。”

    “但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认识什么人,所以他无从把其他人供认出来。但他们一定不会管的。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柯里斯托佛罗。他们会不断折磨他,直到他招供,那样的话他们就会打断他的双臂。他要是失去了双手……”

    “我知道,亚历山德拉,我知道。”他的声音有点严厉,“我十分清楚发生了什么。”

    “对不起。”尽管我刻意提防,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双手推着长椅,站起身来,“我必须去找他们。”

    他朝我走过来,“别犯傻。”

    “不,不。我必须去。我必须告诉他们。法律禁止他们折磨怀孕的妇女,所以他们不得不听我说。”

    “啊!这彻头彻尾是个愚蠢的想法。他们才不会听你说什么。你去了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把我们全部人都扯进他们血淋淋的罪行里。”

    “那不是他们的罪行。那是……”

    “上帝作证,我已经派人……”

    我们愤怒地朝对方吼着。我停了下来,“你刚才说什么?”

    “如果你静下来好好听我说就好了。我说我已经派人到监狱去了。”

    “派谁?”

    “一个能让他们听话的人。我不能让你觉得,我会让一个无辜的人来替我顶罪。”

    “啊,你还没有坦白?”

    他苦笑着说:“我还没有那么勇敢。但我找到了一条可以向决定这事的人说情的路子。昨天圣方济教会的人公开抨击他,说他不是一个先知,而是精神错乱的疯子。为了让人们相信,那个人用火刑向他挑战。”

    “什么?”

    “他们两人同时在火焰中行走,看萨伏那罗拉是否真的受到上帝的保护。”

    “啊,亲爱的圣母。我们这儿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们变成野蛮人了。”

    “我们确实是野蛮人。他们已经在市政厅广场堆了一些浸湿的木料。”

    “萨伏那罗拉赢了吗?”

    “别这么天真,亚历山德拉。他们中没有人会赢。这只会让那些暴徒血脉贲张。但他已经输了。今天早上他宣布替上帝工作比这样的考验来得重要,并提议一个修道士代替他的位置。”

    “啊!但这样一来,大家都知道他既是个骗子,也是个懦夫。”

    “他才不会这么看,不过人们确实会这么想。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领主无需再惟他马首是从。自他遭到教会的驱逐以来,人们一直在等这样的机会。”

    “那么你认为……”

    “是的,我认为现在是颠覆萨伏那罗拉的大好时机。在过去,这种罪行可以根据地位和钱包的大小讨价还价。我们得希望和祈祷我们还能走这样的路子。”

    “所以你会花钱把他们弄出监狱?”

    “只要有可能,是的。”

    “啊,上帝,”我又哭起来,眼泪哗啦哗啦向下流,“啊,上帝。我们周边的人都疯了。我们会变成什么呢?”

    “我们会变成什么呢?”他悲伤地摇着头,“我们会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过上那种注定的生活,祈祷萨伏那罗拉是错的,仁慈无边的上帝既爱圣徒,也爱罪人。”

    《维纳斯的诞生》第四十二章

    午夜时分,有人给他传来了消息,他立即动身离家。外面的城市拒绝入眠,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些夜生活丰富的日子。

    天刚拂晓,前门被打开,我们听到他的脚步从石头楼梯上传来。“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