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书院 > 都市言情 > 茶人三部曲(中)不夜之侯 > 第16部分阅读

第16部分阅读

斗争,可是想到他的家事他就不免头痛。今日这一架是打到节骨眼上了,他一定要充分地利用这一架,一方面,把中茶公司那些贪官污吏的行径,狠狠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另一方面,把自己的儿子顺理成章地拉回家中。他知道,一旦杭汉出现在黄娜面前,黄娜肯定会做得很出色的。

    楼梯口又响起了一阵充满了亲情的脚步声,不过可以听出来,这一次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人的了,其中还有一个是女的,带着哭腔在问什么。说话的声音又快又急,很熟悉,一时却又回忆不起来。嘉平想:连流点鼻血也有女人为我掉眼泪啊,我杭嘉平就是和女人脱不了干系的人。这么想着,他就闭上了眼睛。一阵热气已经扑面而来,他还来不及睁开眼睛,一双女人的手已经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女人就哭了起来,眼泪又多又快,下雨一般地落在嘉平的脸上:〃二哥啊,我的二哥啊,你可不能死啊,我多少年没见到你,你可不能死啊……〃

    嘉平睁开了眼睛,难得的眼泪也随着眼角流了下来,他一边仰着脖子一边说:〃谁说我死了,不就是流点鼻血嘛。哈!真是巧了,在这里碰上寄草?你别哭,你一哭我的鼻血就往下流——〃

    〃我带着棉花呢。我还带着药水,红药水紫药水全带着呢。还有碘酒。二哥,二哥。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天哪,我走了多少路啊,要找的人一个也没有找到,今天总算让我一下子碰到两个了,天哪……〃寄草一面往嘉平的鼻孔里塞棉花,一边哭哭啼啼地喂嚷着,突然感情冲动,就放开了二哥,一个人坐到旁边椅子上,蒙着脸哭开了。

    嘉平把头竖了起来,立刻就看到汉儿含泪的眼睛向他使劲一眨,嘉平鼻子一酸,连忙又捂住鼻孔。他知道这眨眼背后的全部意思,儿子是暗示他,千万不要把杭州家中的惨剧告诉给她。嘉平点了点头,故意把话扯开去说:〃你们这是怎么碰上的,是在保育院里碰上的吗?多亏了我们的这一架,多亏了我流鼻血——〃

    〃我也没想到。我进了办公室,见一人头低着正在整理着包,我刚问了一句,她抬起头来,我惊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在这里碰到了小姑妈——〃

    〃差一刨花儿我就走了,差一刨花儿我就下班了。〃寄草突然放下手,用纯正杭州话说了起来。她依旧满脸泪水,但并不妨碍她说话。如此戏剧般的重逢,也没有改变她的饶舌的天性。她一边打着嗝一边飞快地翻动着红唇,〃本来今天就不是我值班,我是临时和人家换的。好像就是专门等着你们找上门来一样。我一听有人叫我,声音带着家乡的江浙味儿,低着头就想,要是杭州人就好了,说不定还能打听到家里的消息呢。我出来几年了,一点家里的消息也没有。这就一抬头——天哪,我都差点眼睛发直了——做梦也不是这种做法,做梦也不是这种做法,你、你、你、你是谁啊?你怎么和我的侄儿活脱活像啊?谁知他就看着我,愣了半天,说,爸爸就在对面楼上。我说谁啊,谁在楼上啊?他说,爸爸在楼上,被人家打出鼻血来了。小姑妈,你这里有药棉吧,他叫我一声小姑妈,我都要昏过去了,我立都立不牢了。我说,你再叫一声小姑妈,不要弄错了。他说,小姑妈你这是怎么啦,我是杭汉,汉儿啊。我说,汉儿你怎么长成这么一副样子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他说,爸爸在对面楼上流鼻血呢,你快去看看吧。我说,哪个爸爸,是新加坡那个鬼影儿也寻不着的二哥吗?他说是的是的,就是他就是他——你看,你看,现在不就是你坐在我的眼前吗?还流着鼻血。你等等,我会给你换棉花的。你不要动,我来,我来,我来……·〃

    她长得几乎和记忆中的母亲一模一样。嘉平的眼眶一次一次地潮了上来,他的塞在鼻孔里的药棉很快就被刚刚涌上来的新鲜的血水打湿了。

    他们三人在这样的一个离乱年代抱头痛哭一番以后,还远远没有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呢,嘉平乘机建议回家。三人走在山城的大街上,夜里人少了,他01就为所欲为地横横竖竖地走。嘉平左手搂一个,右手搂一个,虽然没能喝上酒,但比喝了酒还酣畅。寄草七问八问地问了许多,自己又说了许多,嘉平父子由此而知道了寄草来到);d中的原因,也由此知道了忘忧的下落,并因为他的活着而感到巨大的欣慰。当寄草说到被他们救出来的那个男孩子越儿时,杭汉皱着眉头想了一想说:〃如果确实是那么一回事的话,他很可能就是方西岸后来生的那个儿子。〃寄草很惊讶,不是为越儿的命运,而是为忘忧。她为忘忧本能地对李越的那种特殊的亲近感到不可思议,她说:〃你们真应该看看忘忧这个孩子,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本事,他能预感什么。你们晓得吗,在天目山中,他寻到了他的魂儿,一株白色的茶树。〃

    〃这很有意思,去年我在安徽,还看到过粉红色的茶花呢。〃杭汉对切切实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茶,有着更浓厚的兴趣。但寄草却是意识流型的,她一下子看到了昏黄的路灯下二哥的那两只塞住的鼻孔,突然就问:〃二哥,你怎么还打架啊?你都几岁了,有四十多了吧。我怎么越看你就越陌生呢?我叶子嫂嫂还能认出你来吗?〃

    嘉平那么听着,就捂着鼻孔笑,边笑边把今天在码头上演出的这一幕讲给妹妹听。寄草就说:〃真是奇怪,重庆运出去的茶,还要冒充云南的滇红,可见重庆这个地方本身就没什么好茶。说来也是怪的,这里有那么多茶馆,那茶馆里的茶,可是离我们杭州的差远了。从前听寄客伯伯说起来,好像四川的茶有多么了不起呢。我记得父亲活着的时候,还老让我们背《茶经》——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我那时还想,不定哪一天,我要到这天府之国去看一看那两人合抱的大茶树。谁知到了这里,可真是没喝到什么好茶,老青叶子,离我们龙井可就是差远了。〃

    杭汉就为四川的茶叫起屈来,说:〃小姑妈,你这么说四川的茶,四川人听了可就委屈死了。不要说茶的历史最数川中悠久,小时候你还常教我们什么&039;烹茶尽具,武阳买茶&039;的,就是今天,还有许多名茶的产区啊。我数了数,光是陆羽《茶经》中提到的川中名茶产区就有八个:彭州、绵州、蜀州、邓州、眉州、雅州、汉州和沪州,都是古来剑南道的有名产茶区。至于说到名茶,你没喝到,可不能说这里就没有啊。比如蒙山蒙顶茶,峨眉白芽茶,灌县的青城茶和沙坪茶,荣经观音茶和太湖寺茶,还有邓州茶,乐山凌云山茶、昌明茶、兽目茶和神泉茶——〃

    〃哎哟哟,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们汉儿不亏是吴下阿蒙了。你说的那些茶我虽然一口也不曾喝的,听你那么一说,倒也是长见识了。不过我们久别重逢,我又是你的长辈,我就等着你把这些茶给我…一地请过来了。〃寄草笑道。

    真是什么树开什么花,杭汉从茶里面看到的是茶树品种,杭汉的父亲杭嘉平从茶里面看到的是阶级和阶级斗争。他捂着鼻子走在山城的小巷子里面,也没有忘记谆谆教导他的多年不见的〃左邻右舍〃。他说:〃有关川茶的衰落,我是有两首民谣为证的:辛苦种茶不值钱,苦度岁月到哪年,丢掉茶园谋生路,荒山荒地遍全j!【。还有一首我也唱给你们听:茶叶本是宝,而今贱如草,粮价天天涨,生活怎得了。你们在这里面看到了什么?嗯,看到了什么?看到了茶农的穷苦,是不是?是——也不是。这里面有穷苦的原因,还有剥削者的鬼影,就像今天挨了我们一顿好揍的那些王八蛋一样。〃

    〃你在学习马克思?〃寄草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他想起了杨真。

    〃嗅,知道得不少啊!〃现在是嘉平夸她了。

    〃马克思当然知道了,还有《资本论》,剩余价值什么的。〃

    〃连《资本论》你都知道?〃

    〃我还知道广田三原则呢。世界上总有不合理的事情,有时是一个人剥削一个人,有时是一个阶级剥削压迫一个阶级,有时,就是一个国家剥削压迫一个国家。比如现在,就是日本国压迫剥削我们中国嘛。〃

    〃当然,这种剥削和压迫,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嘉平补充说道,〃中唐以来,朝廷就开始收茶税,且税收越来越重。到宋代,弄得官逼民反,所以才有茶贩青城人王小波、李顺为首的农民起义。后来的明清二代,对茶农的压迫有增无减。到得民国,大小军阀割据四川,茶叶生产也跟着吃亏。弄到今天,川茶日趋萎缩,不但无力外销,连供应边销和内销也不足了。〃他正高谈着从吴觉农先生那里学来的有关茶的认识,突然站住了,说:〃哦,到了,你看,这就是我的家,黄娜,黄娜,有人来了!〃

    寄草莫名其妙,问杭汉说:〃什么黄娜,哪里冒出来的黄娜,黄娜是谁?〃

    杭汉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你们进去坐吧,我回学校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你的家,黄娜是谁?是你的媳妇?〃

    杭汉有些气恼了,说:〃不是我的媳妇。〃

    〃那是谁的,难道是你的不成?〃寄草更奇怪了,指着嘉平开玩笑说,〃那我叶子嫂嫂可怎么办?〃

    嘉平想洒脱一下,到底也没洒脱成,表情更尴尬,说:〃见一见吧,都进去见一见吧,总是要见的嘛。〃

    〃真是你的媳妇?〃寄草吃惊地睁大眼睛。她的眼睛本来就大,这一睁,整张脸就好像只剩一双眼了。

    〃你急什么,你嫂子都不急——〃

    〃哪个嫂子?啊!哪个嫂子?〃寄草就跺起脚来了。也只有寄草这样的人才会做得出来这种动作。那么多年不见,刚才还在说马克思和《资本论》呢,一会儿工夫,说翻脸就翻脸。

    杭汉不喜欢见到这种场面,他回身走了,头也不回。寄草一见侄儿走了,叫着追过去:〃等等我,汉儿,这是怎么回事?这个黄娜,从哪里冒出来的黄娜!〃

    这一头,黄娜倒是从楼上走了下来,这位丰满性感的南洋女画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朝嘉平看了一眼,突然说:〃我和你结婚,快十年了吧?〃

    嘉平一声不吭地往回走,黄娜跟在后面说:〃你到现在还没和你的原妻离婚哪,上帝可不允许重婚的。〃

    嘉平突然从楼梯口转了回来,厉声说:〃你再多说一句,我就——〃他说不下去了,头又仰了起来,黄娜就惊声地叫了起来:〃嘉平,嘉平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流血啦?〃

    现在,黄娜想见汉儿他们,也不太可能了,她几乎一直就处在昏迷之中。杭嘉平很不走运,他翻车的时候,没能够像吴觉农先生那样有一块大石头保护。他们此行,是到雅安去了解边茶的情况,黄娜本来是不需要跟去的。她之所以一起去,名义上是采风,实际上是对嘉平这些天来对她的冷漠态度的反应。她爱他,希望她能够在今后的岁月中代替那个若隐若现的叶子——她现在才吃出了那女人的分量。

    昨天夜里他们算是真正的吵了一架,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躺在一起。黄娜不明白为什么嘉平非得赶回去,并且要她见他的小妹妹。她不喜欢这些拉拉扯扯的事情,说:〃亲爱的,我们本来不用那么着急。我们还应该有时间到蒙山去看一看。不是说&039;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039;吗?瞧,连我这一点不懂茶的人也知道了许多。比如那个汉代的吴理真,那个甘露禅师,他的遗迹不也是在蒙山顶上吗?为什么人们认为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种茶人呢?就因为他种了七株仙茶吗?听说这七株仙茶旁还有白虎守着,这些神话真有意思。〃

    〃这是抗战,不是旅游。〃嘉平一边刮脸一边说。

    〃亲爱的,可这并不比见你的家人更令人心烦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oj非得赶回去。坦率地说,我不喜欢听到来自杭州的任何消息。〃

    〃别忘了,那是我的故乡,我和那里的一切无法分割。〃

    〃这是可以分割的,我可以帮你来做这件事情。我们过去不是一直做得很成功吗?〃

    〃不,不成功,否则我就不会回国了。〃嘉平对着镜子里那张刮了一半胡子的脸,若有所思地回答。

    黄娜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说:〃全世界都在和法西斯开战,我真不该和你一起回中国。我把我的幸福毁灭了。〃

    嘉平过去橹橹黄娜的肩,说:〃哪有那么严重啊。〃

    黄娜却站了起来说:〃晚安。〃她没有再说亲爱的,就走到另一间客舍中去睡觉了。

    嘉平本想第二天再和她好好谈,可是夜里没睡好,路又艰险,翻了车,他失去了这个沟通的机会。好在他的生命要顽强得多,虽然遍体受伤,却大多是皮肉之苦。他们很快被当地人送到了重庆医院,躺在床上,他开玩笑似地告诉前来探访的汉儿,那些狗娘养的贪官,到底把一船的假滇红给弄到出海口去了,只是不晓得那里的人敢不敢跟他们再打一架。狼狈至此,他也不肯正面认输,不肯承认自己实际上也不是一个有本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人。

    他换了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内心,心平气和地对寄草说:〃你看,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和父亲、和大哥完全不一样的人……可是躺在这里突然明白了,我到底还是姓杭人家的儿子,我和他们骨子里还是一样……〃

    寄草握着他的手说:〃谁说你和父亲大哥不一样了?你讨两个老婆,父亲不也是讨两个老婆?将来大哥若是结婚了,他也不是讨两个老婆的了?你放心。等你们好起来,我们就到你家去,请新嫂子泡茶给我们喝……〃

    嘉平笑笑,心里想,寄草这是与他和解呢,却王顾左右而言它——连握手言和也那么杭氏家风。他的眼睛就张来张去地望,杭汉明白了父亲是在找他,连忙凑上前去。父亲看看他,眼睛又寻,杭汉知道,这是找那小蕉风,就把蕉风拉了过来。嘉平便问:〃你妈好些了吗?〃

    黄娜已经苏醒过来了,但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她的伤比丈夫的严重多了,医生专门给她安排了一间单人病房。嘉平已经去看过她,她能认出他来,只说了一句话:〃亲爱的,现在我们不会再吵嘴了。〃

    她的话使嘉平内疚。真的,杭州太遥远了,而眼前,要处理的事情和要花费的心思太多了。

    此刻,蕉风回答着他的继父:〃妈已经醒来了,刚才小姑妈还和她说话呢。〃

    〃都说了一些什么?〃嘉平问。

    寄草回答说:〃她说学茶挺好的呢。还说让蕉风跟着汉儿学茶呢。〃

    〃没说跟你去保育院学医?〃

    〃我啊……〃寄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可把我吓死了。总算都活过来了,我也该走了,瞧你们把我耽误的,不知罗力现在又到了哪里了呢……〃

    第25章

    黄娜的女儿蕉风,和杭嘉平没有血缘关系,随了母亲姓黄。黄蕉风是在热带长大的,从来也没有见识过大雪。在重庆呆了两三年,被中国腹地的冬天冻得手脚都是冻疮,面颊肿了起来,哪里还有小木美人儿的影子,倒像煞一个臃肿的乡下丫头。在1942年1月的寒气里,她随着刚刚认识的哥哥杭汉和姑妈寄草,在飞机场送别了回英国养伤的母亲。不出几天,又告别了要随团去陕北参观的继父,就拉着杭汉的大手,登上了停靠在重庆码头的轮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汉哥哥说,要带她到遥远的江的下游去,那里是父亲的故乡。那里也有山,不过没有四川的山高;那里还有成片成片的茶园,比这里的茶要细嫩。那里有一个名叫万j;d的小村庄,被竹林、橘林和茶园包围着,村口还有一条美丽的小河。吴觉农先生带信来,让他们一起到那里去,和吴先生一起事茶。

    隔着远去的码头,他们和小姑妈寄草挥手告别。寄草背过身去,将随着一支马帮进入云南,要到滇缅边境美人蕉怒放的地方去寻找她的情人。临行前她也没有忘记嘱咐二哥,到了陕北,别忘记打听一个叫杨真的年轻人。〃你只说找一个把《资本论》当性命的人,别人肯定能把他从万人丛里拎出来的。〃

    〃找个人倒不难,只要他还活着,只是找到他干什么呢?〃

    〃也没什么,就把这几瓶奎宁交给他。他会记起我来的。〃

    杭嘉平用手碰碰自己额头,说:〃怪不得你也能说马克思。〃

    〃学着点马克思也好,万一将来用得上呢。〃

    〃你要是那么感兴趣,我想个办法,和我一起去那里。〃

    〃真的?〃寄草忘情地跳了起来。

    〃真的。〃嘉平从妹妹的眼睛里看到了火花,他想,看样子麻烦了。

    〃不,罗力等着我呢。〃寄草摇摇头,眼睛里的火花黯了下去。

    嘉平想了想,说:〃如果没有罗力,你会跟我去吗?〃

    寄草什么也不回答,反过来问嘉平:〃你还记着嫂子吗?〃

    嘉平知道,寄草指的是叶子。他问了一会儿,才心情忧郁地说:〃没有一天忘记过。〃

    他们说这些话时,悄悄地压低声音,生怕蕉风听见。

    蕉风才十一二岁,是个性情非常随和的姑娘,对周围世界发生的事件并不十分敏感,总是乐乐呵呵地生活在自己的已经过去了的童年时代里。因此,虽然长得不比寄草矮多少,但总像是一个形如少女的儿童。这一次父母的受伤事件,一开始几乎把她吓麻木了,可是一见他们能和她说话了,她又很快地恢复了原状。这个小姑娘从前一直在奶娘家里寄养着,后来跟着母亲来到中国,又住在了寄宿学校里。现在,母亲要回英国了,又把她交给了继父。而继父呢,又把她交给了汉哥哥。她被别人这样交来交去的倒也是惯了,也没有细想一下,为什么这一次母亲不把她带回英国外公外婆家。倒还是寄草看出来了,对杭汉说:〃这孩子的妈是真的不肯离开二哥,你看,把孩子都留下来作抵押。〃。这话倒叫杭汉吃了一惊,他永远也没有那么些层出不穷的心机。再看看蕉风憨憨的样子,倒生出了骨肉间才有的怜惜之情。把蕉风带走的主意,还是他出的。他看出父亲拿这个寄宿学校的小姑娘不知怎么安排好——他怕他这一走又发生什么意外,可又不能带着蕉风一起走。当杭汉提出由他带着她一起回浙江万川时,嘉平很高兴。他把这一切看作是他们杭氏家族接受她们母女的重大举措。他对儿子说:〃很好,这很好,国家需要更多的人从事茶业建设,蕉风能够跟着你一起做茶叶学问,将来是会有前途的。〃

    杭汉知道父亲肯定会高兴的。现在父亲又自由了,又可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了,而且还为国家输送了茶业人才,为将来抗战胜利之后的建设作了考虑。他渐渐了解了他的父亲,并开始明白父亲和伯父之间的差别。他开始明白,为什么伯父是沉重的,而父亲却总是那么轻盈的了。

    小姑娘黄蕉风俗惜懂懂的,她不能够体会这样的生离死别意味着什么。不过她开始意识到杭汉对她的重大意义,她也开始领略到手足的亲情,这是她以往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崭新的感情。她对这种感情的回报方式,就是死死地尾随。汉哥哥走到哪里,她的手就紧紧地拽住他走到哪里,有时是拽住他的一只小手指,有时是拽住他的一只衣角。在船上,甚至杭汉上厕所她也要跟着走到门口。夜里入睡是她最恐惧的,因为这时她不得不和杭汉分开了。但是她一定要汉哥哥陪着她坐在床头,拍着她的肩膀,和她说着有关故乡的事情,哄她入睡,她才肯闭上眼睛。在梦中她哺哺自语着〃万川,万川〃——万)竟是茶人的怎么样的乐园呢?

    浙江西部的万川,就在四省通征的行州。一入行州城,蕉风在江南的大雪之中惊奇地发现了那么多扛着木头和竹子的男人女人一路哼暗地小跑着,成千上万的劳工和堆积如山的材料都顶着白雪。人夜,工地灯火通明,杭汉告诉她,这里正在建造飞机场呢,需要三百六十万根木头和九十万根竹子呢。这些木头,北边来自于临安、淳安、建德、桐庐;东边来自武义、永康和给云;南边的来自遂昌、松阳,至于附近的县区,那就更不用说了。

    〃有万j;哟竹子吗?〃蕉风问。

    〃肯定有。万川离这里已经不算远了,我们得走路去那里。走得动吗?〃杭汉问。

    蕉风却若有所思地问:〃干嘛要在这里建飞机场呢?难道这里也要打仗吗?〃

    杭汉告诉她,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了,美国已经正式参战,法西斯的日子不长了。美国方面准备派飞机来中国作战,而我们浙江的行州,就是轰炸日本本岛的最好空军基地,这个飞机场,要半年之内建起来呢。

    〃那么说,这里还是要打仗的了。〃蕉风叹了口气说,〃到时候,我们的茶叶怎么办呢?〃

    杭汉吃惊地看着她,说:〃你也记挂茶?〃

    〃不是爸爸交待了你的吗,让我跟着你学茶。〃蕉风说,〃爸爸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那么我呢,我叫你干什么,你干不干呢?〃

    〃你叫我干什么,我也干什么。〃蕉风断然地说。

    〃为什么?〃杭汉看着这小丫头眼睫毛上沾的雪花,他老想用手去帮她抚掉,但觉得这样不太好,就把手握了起来。

    〃你们不是都姓杭吗?〃蕉风反问杭汉。杭汉笑了,还是忍不住抹了一把小丫头的眼睛。这姑娘和杭家的那些人精儿不一样,她那一双大眼睛木乎乎的,她说的话也是傻乎乎的,人也长得胖乎乎的,她是一个热带雨林里成长起来的憨憨的小姑娘,杭汉很喜欢她。

    1942年一二月间,当中国浙江西部的行州城几十万民工正在挑灯夜战建造飞机场,而杭汉带着他的新妹妹蕉风正徒步走向万川的东南茶叶改良总场之时,大西洋彼岸的美国空军却正在制定一个绝密的对日本本土进行空袭的计划。一支由杜利特尔中校为队长的轰炸机队每日都在进行着秘密的训练。经过反复研究,美军决定利用航空母舰,开到距离日本海岸较近但又不在日本雷达哨艇之内的海域,然后飞机再从航空母舰上出动,轰炸东京等大城市。任务一旦完成,就立刻飞到伤州机场降落。

    1942年 4月 2日,在珍珠港事件一百多天之后,美国大黄蜂号航空母舰载着机组人员和16架bk-25型轰炸机从旧金山启程,18日清晨,大黄蜂号已经在距离东京约650多英里的海面上了。8时左右飞机起飞,4小时之后到达日本,对东京、名古屋、神户等大城市进行轰炸,而后照计划返回中国行州机场。

    不料由于气候恶劣,机场刚建成,缺乏导航仪器,飞机油尽,只得弃机迫降。那天黄昏,暮色苍茫之际,时任浙江省主席的黄绍兹正在临海巡视,突然听到了空袭警报声,很快他就接到报告,说在浙西上空和临海三门沿海各地,都有一些飞机在乱飞。是夜,黄又接到报告,原来是盟军的飞行员在三门、遂安和天目山区一带跳伞,大部分都被浙江军民救送到了后方。

    第二天,4月19日清晨,天目山又从春天中醒来了。我们那已经久违的十五岁的少年忘忧,穿着一件和尚的皂衣,正在寺庙内的院子里扫地。一年前,日机轰炸禅源寺,无果师父在那场劫难中丧生。忘忧穿上了师父留下的僧衣,重新回到了东天目山深处。这个破败的佛门小院,从此就由忘忧来支撑了。他在山门后面种了一片番薯地,前面开了一片玉米地,房前屋后的,点了一些豆种。春天,他照着无果师父的手势采来山茶,自制自烘,收齐了,偶尔也拿到集市上去卖。东西天目山,虽也时有敌人骚扰,总的来说还是要比平原上安全。忘忧带着越儿逃过几次难,还好,寺院太破败了,敌人也懒得点火去烧它,只是敲破了一大叠无果活着时和孩子们一起烧制的黑陶天目盏。

    越儿逃难回来,看见一院子的盏片,就心疼地坐在地上哇哇地直哭。原来这两个孩子自从人了山,就分别有了自己的爱好。忘忧大一些,又是一个洋白人,眼睛见不得日头和火,除了在地里干活,就常常到森林里去。在天目山丛林中无数绿叶的遮蔽下,他能够享受到漫射的阳光。渐渐的,他爱上了森林,离开这湿润的绿色,他甚至会感到呼吸困难。一来到那株白茶树下,他就会感到神奇的妥帖。越儿年纪小,喜欢玩泥巴,正好寺庙后面有一口破窑,烧着黑釉瓷碗。无果师父活着的时候总是说他有一天会死,这些瓷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