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书院 > 都市言情 > 茶人三部曲(中)不夜之侯 > 第16部分阅读

第1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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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曾经把这个道理不止一次地讲给那些他所发自肺腑去尊重的茶人先辈们。他们认真地听着,由衷地共鸣着,有时还和嘉平一道拍案怒起。但是再往下就不行了——沧浪之水清时他们高兴地灌着他们的缨,沧浪之水一旦浊时,他们却谁也不肯谬他们的足了。

    嘉平正是在这种局面里越陷越深的。他原本只是想帮助吴先生一把,等一切都上了轨道,他就抽身回到他自己的本行去。结果他却发现一切都不是那么顺利地就可以上了轨道的,而他,也就越来越不得不代表那些君子们,去为茶的事业大声疾呼。

    嘉平已经看出来了,由中央信托局支持的中国茶叶公司,已经一步步地控制了战时的茶叶购销业务。从名义上看,中国茶叶公司是归属于贸易委员会领导的,其实,连香港贸易公司的茶叶易货和外销业务,也被划归到中国茶叶公司的业务经营中去了。在重庆的中央贸易委员会,吴觉农先生作为茶叶处长,还能说上几句话。而吴觉农先生兼职的中国茶叶公司协理、总技师及技术处长,都不过是一个虚名而已了。

    正面斗争的使命,就留给了斗争性最强的杭嘉平。具有着儒家风范的大茶人吴觉农先生,却带着他中国茶叶总公司技术处的大批同仁弟子们,干里迢迢,又回到两浙故乡——征州万川,筹建了中国茶叶研究所的前身——东南茶叶改良总场。主要的人员有后来都几乎成为茶界中流批柱的人们,他们包括朱刚夫、庄晚芳、钱梁、庄任、许裕析、陈观沧、方君强、余小宋和林熙修等人。在浙西的这个美丽的小山庄里,在橘林与河流间,吴先生和亲自送他前来的嘉平谈了许久:律己要严,责人要宽。自奉唯俭,对人不能太薄……

    嘉平在听着吴先生这样教导的时候,不断地想起上一次的故乡之行。在他几乎成功地说服大哥跟他一起走的时候,晴空霹雳一般的消息突然传来,赵先生触碑自尽了。他甚至连去为他料理后事的时间也没有,楚卿紧急通知他,小掘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正派人来搜捕他们。情急中大哥对他说:〃你快走!现在还来得及。〃一边说着一边就把他往后门拉。这样的时候嘉平倒竟然想起当年出走的情景,他拽住了门拉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刚说了半句——赵先生的后事——就被叶子一边往外推一边说:〃家里的事情交给我们,你只管放心快走,快走!〃叶子的手推揉着嘉平,嘉平猛然间心潮澎湃,一把抓住叶子的手说:〃叶子你跟我走吧!〃在暗中他也能感觉出叶子的手突然僵住了,他还能感觉出她是怎么朝身边的嘉和看了看,然后放低声音说:〃不是说了吗?大哥不走我也不走。〃刹那间天地都变得很静,嘉平的心也一下子因为绝望而清明,身上有一种一刀两断的彻底的痛楚和愧疚,痉挛一般经过全身。这样的时候他还竟然有时间说:〃天目盏在我房间桌上。〃他本来想再说些别的,一张口却是一句俗话:〃这东西能护佑人逢凶化吉!〃连这句话也没有能够说完整,就被来接的人推上了车。

    脱险之后杭嘉平并没有和家中断绝关系,嘉和被监控了起来,不准出城,但他依然有办法一直在秘密地通过各种渠道替他们征收茶叶。嘉平可以想像得出这是冒着怎样的危险。他一直想着要赶快再把大哥接出来。他曾经带口信给大哥,让他只要有可能,就不要放弃到浙西去寻找吴先生的建议。他知道,为吴先生的茶业梦真正会去身体力行的,恰恰是像大哥嘉和这样的人。而他杭嘉平,也许生来就不是那种意义上的茶人吧。虽然,他深深地被这些中国的栋梁之材感动,但反过来也就愈发要为保卫这些书生们的良知而去冲锋陷阵。他要回到重庆去斗争,和日本帝国主义法西斯斗争,也和那些贪官污吏、只知道发国难财的混账王八蛋作斗争。他原本是一个喜酒的人,茶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温良恭俭让了。他有他的那一套生活逻辑,沧海横流,英雄本色,他可不怕陷入重围,腹背受敌。

    杭汉,本来是要跟着吴觉农先生同去万川的,倒是吴觉农先生劝住了他,希望他能够不要错过复旦大学茶学专业。另外,中国茶叶研究所也正在积极的申报当中,一旦正式批准组建,像杭汉这样的年轻人将是重要的后备力量。目前嘛,杭汉还有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继续干着他的茶叶出口检验这一行,也是一个脚踏实地的锻炼过程嘛。

    说到茶叶出口检验,它的第一部《标准》,还是吴觉农先生于1931年入上海商品检验局之后,针对当时出口茶叶在品质、水分、着色和包装等方面存在的问题,在邹秉文和蔡无忌先生支持下亲自制订的。

    过去茶叶出口检验,一般都是在装船外运之前才报请检验的,而在进行检验之时,往往因为茶叶不合标准,不得不临时停运,以致出口商损失很大,而外商也多有烦言。吴先生对此情况进行改良,茶叶在进行出口检验之前,都非要先在本地进行产地检验不可。

    杭汉在重庆码头打工,做的已经是第二道检验了。前面产区有一道关,后面到宁波出口还有第三道关。他这第二道关,有人说得不好听,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说来惭愧,古巴蜀虽是全世界茶的发祥地,但自中唐以后,川茶已经逐渐衰落了。从中国有海关记录的1869年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1916年,中国出口的182万担至268万担红绿茶,没有四川的一片茶叶。直到抗战期间,四川主要城市的饮用茶,反而还要到附近的云南、贵州、湖南、湖北等省去运。有些商人,也就是借此机会,把这些茶、主要是云南茶,通过重庆的长江码头,一路水行,直到江尾的人海口去出口。杭汉要检验的,也就是这批茶叶。

    战乱年代,干什么都有弹性。只是杭汉这个人实心眼,叫他干什么,他就百分之百地不折不扣地去干,也不考虑这么干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效果。对茶叶的包装和品质,杭汉是已经有这个眼力了。至于茶叶的水分,因为外销茶经过长途运输,日晒雨淋,最易霉变,所以从一开始就要十分注意把关。好在这一关其实也用不着再让机汉来把,在茶叶产地,就由各省市的茶叶专家先检验把关去了。

    那么,杭汉真正要注意的就是绿茶的着色问题了。

    原来中国的茶商中,也是有那么几个歪聪明的,为了出口的茶叶看上去色泽好,在报请检验之前,就在那绿茶上着了色。这些有色物质,有的无毒,有的可就是有毒的了。为此,1932年,法国就颁布了禁止有色茶入口的法令。上海商品检验局也因此作了禁止有毒色料的茶叶出口。如今杭汉做的主要检验,也就是这件事了。亏了他的那份认真执著,这个关卡,也才就越来越不像是聋子的耳朵了。

    那一天,大雾迷漫,码头上来了一船箱从滇川边界运来的滇红茶。按常规,杭汉准备开箱检验。那押船的倒是个机灵人,忙不迭地就递上一支烟说:〃我这是新试制成功的滇红工夫茶,红茶,也不着色,小师傅你就放心吧。〃

    听说是滇红工夫茶,杭汉的眼睛就亮起来了。说起来,这茶的历史才不过两年,可名气已经大得像杭汉这样的年轻茶人也都如雷贯耳了。1938年,云南茶叶贸易公司刚刚成立,就派人分别到顺宁、佛海试制大叶种的工夫红茶。这种红茶,外形肥硕紧实,金毫显露,香高味浓,首批产了五百担,通过吴觉农先生所负责的香港富华公司转销伦敦,竟然以每磅八百便士的价格一举成名。听说英国女王还把这种茶叶放在玻璃器物之中,专作了观赏。杭汉一向是只喝绿茶的,但是他也喝过父亲亲自送他的滇红茶,这滇红茶,又是吴觉农先生亲送的。吴先生平时从来不喝公家的茶,这一次破例,也是因为新茶试制成功,作为样茶要检验品级,难得有那么一小撮,就拿来送人。嘉平也不过得了小半信封罢了,又被他转送给了儿子。杭汉喝了,只觉得好,从此竟然就爱上了喝红茶。只是滇红太难得喝上了,都运到国外换外汇了呢,所以今日杭汉见了这一船的滇红,竟也是十分的希罕了。心想,怎么平 日里不太看得到的滇红,这会儿一下子来了一大船。又见那押船 的磨磨蹭蹭的,不像是要开箱的样子,当下就生出了疑惑。就说:〃我就上船去检验吧,你们带我去开箱便可。〃

    押船的人手伸了过来,杭汉的口袋一动,低下头,就见袋子微微鼓了出来,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不动声色地就把那一叠钱又放回了那人的袋中,说:〃只要货真,我不会为难你们的。〃

    押船的就笑了,拍拍杭汉的肩说:〃小兄弟,看得出来,是跑过三江六码头的人,以后的交道还长着呢,大哥记着你了。〃

    杭汉又要上船,押船的盯着他的眼睛说:〃非得走这一关?〃

    杭汉笑笑,那人的手还在他的肩上呢,他就略略地运了运气,那人立刻就感觉到了对方的分量,放下手,展开,说:〃那就请吧。〃

    杭汉上船,打开了一箱,一看一闻,他就知道不对。明显的,这就不是滇红,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正宗的滇红。又取了样来泡开了一杯,汤色发问,杭汉心里顿时就明白了。看了看押船人,说:〃你们老板呢?〃

    那押船的说:〃我就是。〃

    〃先生这趟生意吃亏了。〃

    〃此话怎讲?〃

    〃明摆着,这就不是滇红。〃

    老板就冷笑起来:〃这话是你嘴上没毛的外乡人说的吗?你识得几多茶品?跑过几趟马帮?〃

    杭汉看这人面不善,淡然一笑,说:〃马帮倒是一趟也不曾跑过的,不过天下茶叶却是已经识得八九不离十。别的不说,就说这滇红。此茶虽是新品,见识的人少,却也好把握,你只记得那关节处便可。滇红的品质,特点就在于它的茸毫。这茸毫还是淡黄、金黄、菊黄色的,冲开了看汤色,又是一番风光。那汤色是艳亮的,香气高长,且带有花香,叶底红匀嫩亮。你看,你这茶叶,颜色发问发黑,且无茸毫,要来充滇红,也太离谱了一点。就这几条,你去对一对吧,对上了一条,我把头砍下来给你!〃

    那人见这江浙佬,小小的年纪,倒也能把茶识得如此老道,再不敢小觑,又换了一张笑脸,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至于把头砍下来吧?我也不是专做茶叶这一行的。实话跟你说了,我就是个押船的,有人给我作了担保,说是这批茶已经被检验过了,放心出口,这才托得我,还事先付了我佣金。如今若被卡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叫我回去怎么交待呢!〃

    〃这还不好交待,你自去找那让你放心的人,让他给你负一切责任便是了。〃

    那人正要把话绕到这上面,见这黄口小儿果然自己就绕上去了,心里暗喜,说:〃小兄弟,这话也就是你敢说,我可是不敢说的。你道那茶的担保是谁,说出来你就明白了——〃他就凑着抗汉的耳朵,说了一个名字。

    原来这名字杭汉也是听说过的,人也许还在某些场合见过。此人本是茶叶公司的一个什么处长,听说还是孔家的亲信。不过杭汉对这些错综复杂的权钱关系向来不感兴趣,所以一直也没把这些人往心里放过。见这押船的那么一本正经,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样子,就觉得好笑,说:〃什么处长担保也不行啊,他算什么?又没有权力在我的填单上签字。在这里,我就是老大,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押船的揉一揉眼睛,想,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连孔祥熙的账都不买的人。怕不是嫌刚才的钱给少了吧。就一咬牙,又数出一沓票子。连同刚才的那一沓,一起塞到杭汉的手里,说:〃咯,我们明人也就不做暗事,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个整数,你看怎么样?我也是跑过多少码头的人了,这个价码,算是顶了天了。老弟你要是再不让路,你也就太黑了!〃

    这一番话,可就真把杭汉给惹急了,他拉下脸来,一把把钱扔了过去,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要你一分钱,我就不配在这个码头上站一分钟。〃

    押船的也把脸黑了下来,说:〃那你说你要什么?爷们也是白道黑道上混了大半辈子的人,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

    这不明摆着显出青洪帮的架势来了吗?殊不知这套流氓腔吓不倒杭汉,日本佬的鬼门关都已经走过的人,还会在乎这些地痞青皮。杭汉说:〃我要什么了?我可是什么也不要,我只要真正的滇红。你有货,我放行,你没货,我不填单,你就趁早处理了,或者拉回去,随你的便。〃

    〃我这个就是真正的滇红,这里有检验单。你以为没你我们就干不成事情,笑话!我刚才是出门在外让你三分呢,你还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

    押船的刷的一下抖过来一张单子。杭汉拿眼睛一扫,还真是暗暗吃一惊,没想到这张单子和他自己手里的那一张一模一样。原来这些人早就防了一脚,事先把该作的弊都作好了。杭汉再一看签名人,不是那孔家的亲信处长,又是何人!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捏着那单子想把他揉成了团,忍了几忍,到底还是忍住了。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在贸易委员会中供职的父亲,吴觉农先生把许多事情托给他了,何不打个电话和他商量一下。于是便说:〃你们等着,我这就去请示上峰,看这事情怎么处理了才得当。〃

    押船的早已派了人去找那处长来码头了,心想:什么上峰,再上能上过蒋委员长去?孔家和蒋家什么关系,打碎骨头还连着筋(襟)呢!你这毛孩子,以为知道那滇红的茸毫是金黄、菊黄、淡黄的就行了?孔家人说行,白的黑的都行——我这就等着你乖乖地给我放行吧。

    杭汉给嘉平打电话,本来只是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一来了解一些背景,二来也是向他讨个主意。谁知杭嘉平一听大为激愤,说:〃这还了得,反了天了!你等着,我这就到。〃

    果然不多一会儿,嘉平就坐着车先到了。见了儿子,也不多说,把他拉到一边就问:〃汉儿,你可吃准了,那茶叶究竟是不是假冒的滇红,你会不会看走眼了?〃

    杭汉跺着脚说:〃你不信自己看去!滇红什么样子,这茶叶什么样子?外行都能看出来真假了。〃

    嘉平兴奋地搓着手,在码头上走来走去,边踱边说:〃这就好,这就好,这下可给我们逮住机会了。〃

    杭汉不明白,为什么运了一船劣质茶,父亲还会那么高兴地连声叫好。他心痛地说:〃这一船要真是滇红就好了,能给国家换多少外汇啊。〃

    嘉平拍拍儿子的肩,说:〃哎,眼睛可不能光盯在钱上,这一船茶叶后面,名堂可就多得很呢,就看我们怎么做了。〃

    正那么说着,杭汉就看见了一批搬运工奔了过来,嘉平指着那一船茶,说:〃统统给我搬到岸上去,一箱也不能留下。〃

    杭汉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嘉平又说:〃假冒滇红,还抬出大员来,抗战期间,以权谋私,发国难财,怎么处罚都不为过。先把这些茶扣下了,这还是第一步,然后再看,这背后到底是谁在做手脚?〃

    那些搬运工们早就上了船,七上八下地搬了起来。急得那押船的左拦右拦拦不住。他又不知道杭嘉平到底是个什么官,看他那副颐指气使、除了皇帝就是他的样子,又不敢得罪。只好跟到东,跟到西,一支香烟举在手上,嘴里就长官长长官短地叫个不停。杭嘉平看都不看他,只当他是个白日里的影子在说梦话。香烟递过去,手一挡,就滚到地上去了。押船的连忙再到烟盒里去抽一支,正要再递过去,突然就如电影里的定格镜头一般定住了,然后脸上露出了救兵到来的笑容,大声叫道:〃给我停住,都给我停住,看谁敢动我们的茶叶。碰一片,我都不会饶过他!〃然后举着那支原本是要给嘉平的香烟,转了个弯,就朝另一个人走去。杭汉一看就知道了,那人正是茶叶公司的什么处长。

    两下里这就僵住了。这边要搬的,和那边不让搬的,各自都看着他们的头头。那处长也是个狗仗人势惯了的,见了嘉平,好比没有见着,只对着那押船的吼:〃不是把什么手续都办齐了吗?还跟人嚼什么舌头根子——搬回去!〃

    押船的就叫道:〃搬回去!搬回去!〃

    可是手下的那些人见对方人也不少,迟疑着不敢动手,押船的只好自己上前,要去夺一只已经放在码头上的茶箱。这边嘉平就给杭汉递了个眼色,杭汉就上前一把拦了,说:〃你要敢碰一碰这箱子,事情就不好办了!〃

    押船的又不敢动了,回过头来看他的那个救兵处长。处长看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好赤膊上阵,走上前去,指着杭汉的鼻子训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干扰国家大事。派你在这里检验,不是派你在这里刁难的,走开!〃

    杭汉这下可真是气得面孔通红,还没来得及说话,父亲杭嘉平气势汹汹也赤膊上阵了。他一个箭步上前去,指着那人的鼻子就骂:〃你是条什么狗,也配在这里乱叫!〃

    杭嘉平出其不意的这一手,即见他的性格,也见他的招数。他和嘉和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里。嘉和做事情,最讲形式,最讲得体,凡事能不走极端就不走极端。嘉平却是看效果的,所以他既能在万人大会上慷慨陈词,也能在街巷码头上呼爹骂娘。况且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激化矛盾,最好是能够打起来,那才好做文章。所以他开口就骂那人是狗。这一招果然灵。虽说那亲信处长的确是孔家的狗,但当面如此骂他的人倒还真是没有。这一声村夫的粗骂,就如五雷击顶,把他轰得一下子就丧失了理智。冲上去要抓嘉平的胸脯,却被杭汉一下子挡了,只抓了那做儿子的衣襟,口里气不成句地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开句口——把你撤了——你当下就得给我滚!〃

    上阵父子兵。杭家父子本来就都是习武的,只是平时真人不露相罢了。这下那人抓了杭汉的衣襟,杭汉也不还手,只把膝盖轻轻一屈。谁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那处长就倒退着摔出去丈把远,差一点就掉进了嘉陵江。再爬起来时,也顾不得体面了,跺着脚叫:〃给我冲上去打啊,把他们扭送到警察局去啊!哎呀,哎哟……"

    这两拨子人就在码头上大打出手了。嘉平本来就是有备而来的,人多,自己也会动手。对方不一样,根本没想到还会在这里摔跟头。可怜他们为了这一船的假滇红,也是费了多少的心血,条条关节都疏通了,就是没想到这重庆码头上还有一个叫杭汉的小人物,弄得他们不但几乎前功尽弃,而且还被打得鼻青眼肿。真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凭你刁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

    最后,那些人实在是打不过杭嘉平他们,只好往回撤了。那处长边捂着鼻血边哼哼地叫道:〃杭嘉平,你等着瞧,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跟共产党有染,我告你私通共匪,你就等着坐大牢吧。〃

    嘉平大声地笑道:〃我还告你和日本鬼子有染呢。你不是私下里也在跟日本人做生意吗?你就等着吃枪毙吧!〃

    这么相互骂着,那群人就终于退去了。

    这里,杭汉见了他父亲领带也歪了,扣子也掉了,一头依然漆黑的头发也乱了,看上去就十分地好笑。嘉平见了儿子瞅着他笑,也笑了,说;〃这下让你尝到了斯文扫地的快活了吧。〃

    杭汉说:〃我可没想到你真能打。〃

    〃我年轻的时候那才叫会打呢!到哪个国家也没少打架,多年没再动拳头,手生了。〃

    杭汉看了看这些箱茶,不知该怎么处理为好。嘉平却比他放心得多,只说:〃派个人负责把这些条都收在库房锁好,日后都是我们的炮弹呢。〃

    说着,一把搂过了儿子,朝码头外的一家小酒楼走去。人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嘉平和汉儿虽也是多年的父子了,但一直就不在一起生活,做儿子的,就觉得当父亲的很隔。今日这么联手和人打了一架,倒是打掉了许多的隔膜。嘉平虽是父亲,但人长得精神,看上去就年轻,反而是那当儿子的,一脸络腮胡子,也不知道刮,两人搂肩搭背,神气活现地在山城的大街上走着,看上去倒真是像一对亲兄弟呢。

    世上的事情,难得会有这么巧出精来的。杭嘉平父子两个,这里刚刚在临窗的酒桌上坐定,叫了几个菜,还没端上来,杭汉眼见得父亲的鼻孔里就有血流了出来,滴在眼前的桌子上。嘉平连忙把头抬起来,用一张纸堵了鼻孔,犯着声音说:〃没关系,刚才不小心让他们擦了一下。幸亏没让那些工八蛋看到。〃

    汉儿一边料理着父亲,一边想,父亲都四十多了,可说话做事,还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像谁呢?他一下子就恍然大悟,真像奶奶啊。这么想着的时候,眼睛往外一扫,就发现了小酒楼对面有一家保育院的牌子。汉儿就说:〃爸爸,对面是家保育院,肯定会有医疗药品,要不要到那里去看看?〃

    嘉平连连摇手,说:〃看什么,一会儿就过去了,我们还要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呢。〃

    杭汉只好把父亲一个人扔在酒楼上,他想到保育院要点药棉什么的,暂时先对付一下再说。

    嘉平仰着脸,只能听着儿子的脚步声咽陋咽地往楼梯下奔——儿子啊,只有儿子才会有这样略带惊慌的充满感情的脚步声。来重庆以后,他一直想把儿子带到家中去,见一见他的新夫人。他本来以为这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却不能够成功。妻子并没有表现出他企盼的应有的热情,儿子也没有表现出他想像的顺从。

    从杭州回来之后,他和黄娜之间,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本来一直以为黄娜留学英国,受的是文明教育,对他家中有妻儿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回国的时候,他和黄娜也曾经谈过一次。黄娜说:〃亲爱的,这是你的事情,我相信你能够处理好的。〃

    这是黄娜的风格。也就是说,黄娜不打算接受这件事情,也不打算听这件事情。实际上嘉平一直想和她谈一谈叶子。在他接触过的所有的女友中,和黄娜谈叶子是谈得最少的,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最终成功地成了他的妻子的吧。婚后嘉平也是一直想和她谈叶子、谈汉儿,还有他的大哥。不知为什么,总也没有那种谈的氛围。他们在一起,能够谈很多大事大人物,比如罗斯福和丘吉尔什么的;也能够谈人生,谈信仰,谈基督教和佛教;还能够谈殖民地和种族压迫;甚至还能够谈色彩和光,谈凡高和毕加索。只要和他嘉平的实际个人生活并不发生决定性的事物,他们都能够谈得津津有味。然而他们就是不能够谈到杭州,谈到羊坝头,谈到忘忧茶庄。有的时候,嘉平不知不觉地往怀乡的话题上靠,黄娜就会宽容地一笑,递给他一杯咖啡,慢悠悠地说:〃亲爱的,有的时候你的确不像是一个叛逆者。〃嘉平想起来就心中暗暗吃惊,这些年来,他甚至还没有和黄娜真正谈过茶。

    嘉平看出来了,黄娜是绝不会接受叶子的了,甚至不能接受他对叶子的仅仅放在心灵深处的怀想。黄娜不能接受他热爱他的童年、他的故乡、他故乡的人和事。所以黄娜热烈地支持他的抗战,却不赞成他一脚踩进茶叶堆里。她并不和他吵架,每次谈话开头都从来也不会忘记叫一声〃亲爱的〃。听说杭汉到了重庆,她也没有面露温色,她只是笑眯眯地说:〃亲爱的,我父亲从伦敦给我来了电报,他希望我能回英国帮他处理一些商务。他还征求我的意见,问我能不能把蕉风也一起带走?那里的女于寄宿学校比这里肯定要强多了。〃

    嘉平知道,这就是黄娜的回答。他说不上黄娜还有什么地方不合他心意的。黄娜一到重庆,就发起了外籍人员抗战同盟会。她画画义卖,把耳环都献给了中国人民的抗战事业。她精力充沛,千姿百态,每天晚上都是一道名菜。她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嘉平离不开她,她那无时无刻紊绕着他的热带女性的热情和西方教育的文明,肯定压倒那个遥远的中国南方习东方茶道的日本女人的含蓄温和。要知道,温和毕竟只是一种近距离才能享受到的感情啊。

    杭嘉平不怕冲锋陷阵和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