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书院 > 都市言情 > 茶人三部曲(中)不夜之侯 > 第4部分阅读

第4部分阅读

大院子的第三进——从前天醉和她居住的地方。小客厅依旧原样,多少年前,红男绿女,才子佳人,正是在这里相逢一见恨晚,从此结下了这一段前世的缘。

    绿爱点红那一豆烛光,寄客便见了屋里依旧横放着那只前朝遗物般的美人榻。寄客奔波劳累数日,如今突然人去楼空,性命亦已到了最后关头。无私无欲之人,心中竟也平和如故,见了卧榻,顿生困意,二话不说,便躺了下去。

    绿爱这头就赶紧拨亮了白炭火炉,移至榻前,又从柜里取出已经脱了毛的一张狗皮褥子,盖在寄客脚膝。忙极生静,两人一时无话,绿爱就坐到靠椅上去,且取了椅下篮内未打好的毛线衣,一针一针地挑了起来。

    烛光;火炉;躺在榻上的微困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的做着女红的女人;大难来临之前的最后的微乎其微的和平;恍兮瑰兮,不知今夕何夕。

    突然,火车站一带又有密集的枪炮声袭来,俄顷,复归于万籁俱静。绿爱一下子扔了手里毛衣,直起了脖子,侧耳倾听。

    再没有声音,却比有声更惊心动魄。绿爱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求助于男人了,却见寄客躺在榻上向她微笑。

    〃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绿爱问。

    〃真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寄客突然这么来了一句。

    绿爱一想,惊大了眼睛,说:〃寄客,你可是真会用典啊。〃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寄客来了。

    寄客任她用眼睛扫了一阵,才欠起身体,说:〃我知道你这会儿在想什么。〃

    〃人都快死了,我能想什么?〃绿爱就掩饰似地又去挑毛衣。

    〃刚才你看我躺在榻上吟诗的样子,你就想起天醉来了,是不是?你是不是还想,寄客这副样子,和天醉真是越来越相像了。〃

    绿爱飞快地挑毛衣的手停住了,抬起头来,看着寄客,说:〃天醉早走,有早走的好啊,他哪里过得了这一关。〃这么说着,她的手就抖了起来。

    〃怕什么,有我在。你以为我只会吟那&039;蝉噪&039;啊。明日日本佬来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一个。〃

    说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这把年纪的人,又少了一只手臂,竟然不失当年的矫健,一下子就跳到了砖地上。一头望发是已经花白了,却依然浓密,连着胡子,飘扬在他的头上。

    自辛亥以来,军阀混战,政客钻营;国土沦丧,民不聊生;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如寄客般肝胆相照者,又有几人被起用?共和理想,今日安在?青年时代的暴风骤雨,果然就换成了暮年的浅斟低唱?又有几人偶尔相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不曾想果然到了国破家亡之际,沧海横流之时,英雄本色顿生光芒,不减当年豪情。绿爱一个激灵,也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烛光里,当年那个年轻的辛亥义士又回来了。

    赵寄客就于黑暗中一把推开了门,大股夜气顿时夺门而人。寒风迎面袭来,雨丝射在脸上。赵寄客背对绿爱问:〃我老了吗?〃

    绿爱便觉面颊上有热泪流下来,却是笑着说:〃你这一问,倒是让我想起曹操来了——老骇伏极,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赵寄客并不回过头去,背对着绿爱,长啸一声:〃那么说,我到底还是老了……〃

    〃绿爱不是与君同老了吗?〃

    寄客叹了一声,道:〃美人暮年,依旧是英雄红颜知己。〃

    话音未落,背上便被一阵热烈的温柔摄住,钱江大潮回头而来,再一次把他们埋没其中了。

    但见寄容忽然跳到院中,蹲下身捡起一块小石子,说:〃可惜不见了三十年前的茶花。〃话音刚落,一阵刷刷响,院中一枝腊梅枝权应声落地。

    绿爱连忙跑了过去,捡了那花枝,折下一朵梅花。腊梅虽小,但香气袭人,绿爱戴在头上,当年茶花插头的情景不由涌上心头,感极生悲,不禁掩面吸泣起来。

    寄客一边扶着绿爱回屋,一边说:〃你看你看,好好地笑着,怎么又哭了?〃

    〃这么多年了,我看你这张面孔都看熟了,我都当我再也没有当年的五雷轰顶一样初识你的心情了。〃

    〃你们女人就是寡情,我可是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的。〃

    〃那你说,到底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绿爱就用胳膊肘撞了寄客一下,这动作也幸亏是作在绿爱身上,才那么自然,换了一个人,就是老来装俏了。

    话音未落,爆豆子一样的枪声又来了,火光轰的起来,照彻了半个天,把绿爱从一腔伤感爱意之中拉了回来。她不禁又直起脖子,还踞起脚,仿佛想以这样一种姿势去看到什么。

    寄客看着这女人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说:〃我嘛,我是一眼就看上你了。我就想,天醉兄弟,你真正是作孽,怎么我去了东洋几年,就把我的媳妇抢去了。〃

    绿爱回过头来,又笑,安顿了寄客重新坐在榻上,说:〃你又瞎说,当我不知道你是怕我被日本佬吓着了,拿话挑我分心啊。说我是你的媳妇,有什么证据?〃

    〃把你的曼生壶拿出来。〃寄客就说。

    绿爱连忙取了壶来。寄客指着壶上的字说:〃你看,我这不是写得好好的: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吾与尔偕藏,懂得这意思吗?〃

    绿爱看着看着,放下壶,抱住寄客那一头乱发的脑袋,哭着说:〃那么多年。你怎么不把我藏起来啊!〃

    寄客也不说话,也无话可说。他本不是一个好女色之人,心里放了一个,也就足矣。这倒不是说赵寄客从此成了一个清心寡欲之人。只是他凡与女子交,必不考虑婚配。凡有女子动此心者,立刻挥手即去的。他少年时便自取一号,曰〃江海湖侠〃,从此便以浪迹天涯出入无定为活法。不料老了,依旧不改其衷,这一点恰恰也是和绿爱的天性极其相符。绿爱一生,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旧是个性情中人啊。

    自鸣钟响,午夜已过了,寄客绿爱这两人,却过了困劲,一时又新鲜起来。绿爱看寄客衣服单薄,便说:〃我去给你沏一壶滚烫的热茶来,提提你的神。〃

    〃就是你们这种卖茶人家,三句话不离本行。这种时光了,要喝就喝酒。你给我取酒来。〃

    绿爱欠起身子要往外面走,又回头问:〃有梅城严东关的五加皮,还有绍兴东浦的老酒。嘉和招待客人的白兰地、威士忌,这里都还有几瓶,你喜欢喝什么?〃

    寄客挥挥手说:〃天寒地冻,必以热老酒暖心为好。再说,今日这种日子里不喝老酒,又喝什么?〃

    〃此话怎讲?〃

    〃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最后率大军兵临吴王夫差城下。出发前取来老酒,投入河中,此河从此名为投醒河。当年我随女侠秋撞在大通学堂之时,常与她到河边,望那东流之水,女侠曾与我言《吕氏春秋》之文:&039;越王之栖于会稽也,有酒投江,民饮其流而战气百倍。&039;今日你我痛饮此酒,明日不是正可以战气百倍吗!〃

    绿爱听了,捧来一小坛绍兴东浦老酒。坛口用泥封着,二人忙了一阵,把那坛口打开了,老酒红黑郁亮的,就咕嘻哈哈地倒在了一个大搪瓷杯里。绿爱又在炭炉上架了火钳,把大搪瓷杯再架在火钳之上,说:〃就这么热着,一会儿就好。〃

    寄客又叫绿爱取三只小酒杯来,绿爱一时有些疑惑,再一想,就恍然大悟了。眼睛一阵发热,就下去张罗。再上来,又取了下酒的小菜,有茵香豆,有水煮花生,还有老家带来的德清青豆。

    片刻间,酒就热了,酒气上来,直往鼻孔里钻,绿爱就被熏得别过头去直打喷嚏。一连串的喷嚏配着杭州城围那一连串的枪声,此起彼伏,把黑夜也打得退避三舍。绿爱和寄客两个,一杯酒在握,竟然也就处变不惊了。

    三只瑞清杯酒盏,倒满了江南老酒,一只放在桌子上横头,寄客拿自己那一只酒杯与他的那只十碰,说:〃天醉,你我兄弟,今日一起等那东洋佬杀进城吧。鱼死网破,就看明日了。〃

    说完一饮而尽。

    绿爱听了心酸,说:〃话是那么说,我就不信日本人真的进了城就会杀我们。我们呆在e己家里,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就说嘉乔,再坏,也是姓杭的,总不至于姓杭的要姓杭人的命吧。〃

    说完自顾自地也仰脖子喝了一盅老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竟就喝得有五分的醉意了。刚才被寄客用只手从树上打下的梅枝,被屋里的热气一熏,放出浓郁香气,屋里一时的酒气花气与人气就赢红了一片。绿爱又总觉这酒喝到现在还是少了点什么。想了想,是了,还是少了茶。杭家人喝酒与别家的不同,从来就是酒茶同席的。便起身到隔壁厢房里转了一圈,拿回来一个碗状的纸包物,说:〃都说茶酒是对头,其实不然。我上了酒,我也给你上一道茶〃

    说罢打开了纸,寄客见了说:〃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茶,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原来也就是这个。此茶出自云南,名叫普洱沦茶,当年我反袁世凯时到过云南,那里的人都爱喝这个。比起我们这里的龙井,那可就是豪放得多了。〃

    绿爱听寄客那么说着,一边就又拿过了一个大茶杯子,盛了大半杯子水在里头,又把它搁到了炭炉上的火钳之上。等着那水一会儿工夫就翻开了鱼眼,然后使劲掰开那普洱茶,往茶杯里放。寄客见她掰着吃力,接过来一只手就捏碎了,一边就说:〃我知道你们这一家是非龙井不喝的,怎么想着吃这道边茶了?〃

    〃就准你喝老酒有故事啊,〃绿爱平生不能碰酒,一碰酒就露了本性,见过她喝酒的,都说她八十岁喝酒,恐怕也还是悄佳人一个。此时偌大一个院子,就她和她一辈子的冤家共度长夜。明日强定一到,死活不知,这最后的时光,安能不回头一笑百媚生。便见她一杯醇酒饮下去,两朵桃花红上来,眯缝着眼睛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茶,也有一个故事在这里头呢。〃

    〃此话怎讲?〃

    〃说来就话长了。我也是前些年听一个赶过马帮的云南滇商,来杭州做生意时说给我们听的。他说他卖给我们的这普洱沦茶,可是云南最好的,单单就产在那南糯山。还说那里至今还有一株八百岁的大茶树呢!〃

    〃这也不奇怪,未必就是那滇商说的大话,我早年在云南见过这么高大的茶树。人采茶叶,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树上去,用刀把树枝砍下来,再持下叶子。我看忘儿一日日地背着那《茶经》: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代而持之。我就想着,有一日他长大了,我要带他到云南去看看,让他知道了,我们大中华到底有多大。这大茶树,不单单巴山峡};d才有。云南也有呢。陆羽写那《茶经》时,怕还不知道世上有个南糯山吧。中国真是太大了。我看他小日本,就是想占,也是占不过来的。〃

    这么听着,绿爱早就又是几杯老酒下肚了。酒壮人胆,她就嚷嚷起来:〃你看你看我才开了一个头,你就说上那么多,你还让不让我说了。从现在开始,再不许插话,听到了吗?〃

    然后也不管寄客有没有真听她的,就说开了:

    〃你道这南糯山的茶是怎么来的?这和诸葛亮孔明还有干系呢!说是当年三国,孔明带兵七擒孟获到了南糯山。此时兵疲马乏,水土不服,拉肚子的拉肚子,害眼病的害眼病,这仗,可就没法打了。诸葛亮一看不行,得想个办法,就拿自己手里的那条拐杖,插在南糯山的石头寨上,立刻,就生出了一株大茶树来。士兵们采了那茶树叶子煮了喝茶,什么病都没有了,又能打仗了。从此以后,长那株大茶树的小山,就被叫做孔明山了。那山上的茶树呢,就被叫做孔明树了。孔明山附近的那六座山,也都种了孔明树,如今都成了普洱茶的六大茶山了。〃

    绿爱说的那些个故事,其实寄客都听到过。当年他在云南,虽不是茶人,但有了天醉这样一个茶人兄弟,自然是耳儒目染,不懂也懂了许多。那六座山,曰〃悠乐、革登、倚邦、曼枝、曼喘、曼撒〃,寄客都去过。不过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和绿爱恩恩怨怨一辈子了,知道绿爱是个喜欢听好话的女人。况且今天,他也喜欢看绿爱那种自以为是的架势。屋子里暖洋洋的,香喷喷的,女人也是风情万种的。为了造一点小波澜,寄客就故意说:〃说这个故事有什么意思呢?也不就是显得你懂得比我多吗?〃

    果然绿爱就上当了,大睁着眼睛说:〃你看你看,年纪大了果然就不灵了。就准你讲越王勾践,就不准我讲诸葛亮?莫非只有勾践的酒能助你战气百倍,诸葛亮的茶就不能助你逢凶化吉吗?〃

    听了此言,寄客禁不住一大口酒下去,说:〃我说绿爱你是我的红粉知己嘛。来,干了此杯!〃

    此时架在火钳上的两只茶杯都热浪滚滚地升着雾气,一只冒着酒气,一只冒着茶气。茶熬的时间一长,都浓郁成计了。绿爱便用一块毛巾包了茶杯把手,然后醉眼呼陵地把那普洱沦茶汁往热腾腾的酒杯里倒。一不小心就倒到了火炉里,〃膨〃的一声,就冒上来一阵灰烟。寄客要去帮,绿爱不让,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龙虎斗,懂吗?记住,得用茶往酒里倒,可不能酒往茶里倒。你尝尝,什么味道?治百病的。趁热吃,祛湿发汗,祛寒解表。也是那滇商教的。赵寄客,你喝了我家一辈子的茶,恐怕也没喝过这种龙虎斗吧。〃

    寄客一仰脖子,就把那〃龙虎斗〃给灌下了半杯,说不出这是什么样的百般滋味,只说:〃龙也喝了,虎也喝了,我还怕什么小日本这一条虫呢!〃

    那剩下的另一半,绿爱也咕嘻哈嘻地喝了一个底朝天。都道酒能醉人,却不知浓郁的茶汁也能醉人,此时二醉合一,可就真是把个绿爱喝成了七八成的醉态了。外面枪声炮声的,这二人竟然都已经听不见了。醉人胆大,寄客就一把橹了绿爱过来,说道:〃想必天醉在上,看了我们如此也不会生气,今日里我俩也来喝一杯交杯酒!〃两人就绕了手臂,一饮而尽。

    绿爱饮了酒,脖子就软了,靠在寄客身上,有气无力地用拳头砸着寄客,道:〃说,当初为什么不带了我去南京。我若当时走了,这一辈子,也就不是这样过了。〃

    寄客也就长吁短叹起来:〃女人啊,我就是跟你说不清。你想,抢个把女人,在我赵寄客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女人愿意,一百个我也敢抢。可是你不一样。天醉在我fij面前横着,我是绕来绕去,绕了他一辈子,绕不开啊!〃

    绿爱是个很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她不能够真正懂得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情分是怎么回事。挣扎地从寄客怀里脱出来,她说:〃今日里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这辈子扔掉的是件什么无价之宝!你等着,我给你弹曲子听。〃

    说完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路起脚,取了柜上的一只锦囊,抖了抖,一阵灰尘扑面。从里面取出的那只古琴倒是还很齐整。绿爱此时见了琴,一时又清醒了几分,说:〃这琴,还是八年前西湖博览会那阵上海茶商汪自新送展的古琴。当时送的有唐代霄文所制的天籁琴,元代朱致远所制的流水琴,还有明代的修琴——〃

    〃我倒要来见识见识,你这琴莫非还是唐代的?〃

    〃这倒不是。俺翁的那些个古琴,原来都是藏在汪庄&039;今蟋还琴楼&039;里面的。如今日本飞机日里炸夜里炸的,这些前朝遗物也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好在他自己也能制琴。你以为我们卖茶叶的就只认得几张茶叶几张钞票啊。蜡翁取扬州僧寺的古木造琴,别出心裁,有梅花、凤头等格式。你看他送嘉和的这把,就是梅花的呢,要不要看一看?〃

    寄客本来对艺术并无大长处,只是能欣赏。隔着烟雾,他眯着眼摆手说:〃弹个什么?要带劲的。《胡篇十八拍》不好,太悲凉了。毛敏仲的《渔歌》,不好不好,太散淡了。姜费的《古怨》也不好,我就见不了这些佳人薄命的腔调——〃

    〃你不用说,我知你喜欢什么。郭河的《漾湘水云》怎么样?情怀故国,身南心北,真正爱国家的浙派大琴师的大曲。可惜了,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我也只是将就着了。〃

    绿爱少女时代,对古琴曾经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后来既和天醉一起生活,想那么一个风花雪月之辈,也少不了对月弹琴,见花落泪。绿爱跟他在一起,免不了还要摸摸琴。倒是天醉死后的这些年来,绿爱再不摸琴。今日一触琴,便知手生。但借了酒力,一腔热望却在。先还磕磕碰碰,后来好一些了,便弹得肝胆俱张起来。寄客听着听着,突然一腔少有的心酸上来,便道:〃绿爱你且慢弹。〃

    绿爱连忙赶了过来,扶住他的肩头说:〃怎么不舒服了,要不要床上躺着去?〃

    寄客紧紧握着绿爱的手,把脸贴了上去,说:〃就这样好了。就这样,一会儿就好了。〃

    绿爱觉得奇怪,说:〃你想到什么了,你这么一个人也会有心里过不去的时候,讲给我听听,我帮你化解了去。〃

    〃我是想跟你说的,只是说了你不能生气。〃

    〃说吧,都这种时候了,天大的事情也顶得过去了,难道你心里还有别人不成?〃

    寄客就把手移开了,说:〃不瞒你说,我见你弹琴的样子,眼一花,就想起我当年在日本的那个女人了。我也是在她弹琴的时候认识了她的。她原本就是一个艺伎,弹得一手的好琴呢。〃

    绿爱还是有了醋意的,不过她不那么说,她说:〃你怎么就找了一个日本女人呢?如今他们日本人杀进中国了,你那日本女人,可不就成了你的仇人了?〃

    〃你看你看,我说你要生气吧,你还说不会。那时候不是还不认识你嘛。〃

    绿爱连忙掩饰自己,说:〃我什么时候吃醋了,我是说,你既然娶了她,你就该把她领回中国,怎么把她和孩子一起给扔在日本了呢?〃

    〃日本的艺伎原本也是规定了不能明媒正娶的。后来有了一个男孩,我说要把他们一起带回来的,那女人不愿意。我回国后再托人去找,口信捎来,说那女人到底还是跟了一个浪人去了。没过几年,又在大地震中死了。我一直也没有跟人说起过,其实那些年,我可是去过日本好几趟,想找回那孩子,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若那孩子还活着,怕也有嘉和这把年纪了吧。你有什么念物给他们留下了,万一日后见了,也是一个凭证。〃

    〃倒是留下过一块德国造的怀表,反面刻了&039;江海湖侠赵寄客&039;七个字。不过,我如今却是怕有人拎了这块表来认亲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啊!〃绿爱就笑了起来。

    赵寄客停著罢杯,垂下头,半天抬头,苦笑着才说:〃绿爱,你说老话怎么就有些那么对路的地方。比如说无巧不成书,比如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莫非今日说到你的日本儿子,明日你的日本儿子果然就到了?〃绿爱依旧笑着,只是笑得勉强,脸也沉了下来。

    赵寄客说:〃岂止是到中国啊……·〃

    绿爱的眼睛越瞪越大,手里的筷子头触在了桌面上,就哆哆嚎咦地响个不停。突然抽了一口冷气,举起筷子直戳赵寄客的鼻尖,轻声叫道:〃我说你怎么死活不肯离开杭州城啊,原来你这是在等——〃

    还没〃等〃下去,就被寄客一掌击落了筷子,反手捂了绿爱的嘴,气急败坏的脸都绿了,也是轻声地喝道:〃你叫什么,还嫌晓得的人不够多吗?〃绿爱顿时明白过来,轻轻碰了自己嘴唇两下,又一仰脖子,倒进一口酒,使劲咽下去,说:〃看,我把这句话和着酒都咽下去了,烂死在肚子里我也不会和任何一个人说。〃

    她和寄客相识了大半辈子,除了为她,她还从来也没有见过寄客为了别人心里乱了阵脚。今夜非同寻常,她看出寄客内心深处的慌乱来了,便定定神宽慰他说:〃即便人家来了杭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国人当兵拉壮了,日本人打仗就不拉了?说不定他就是被硬拉来的呢,也不见得凡日本人就杀人放火的啊。〃

    寄客这才说:〃我们两个,是死是活也说不准的,我也不想瞒你的了。我在日本的老友写信来告诉我,说我那个儿子突然就冒了出来,向他要了我在中国的地址。原来大地震之后,他就被一家武人收养了。后来上了日本的陆军大学,还娶了个将军的女儿。这次侵华,他进了日军特务机关,货真价实一个法西斯分子。这次来杭,八九不离十,是冲着我来的呢。〃

    〃你也别上心,真要来了,也未必是坏事。日本佬虽坏,他还是你的骨肉。有你在,他或者还可以保住几个杭州人的性命呢。〃

    寄客哼了一声,说:〃只怕因为我,他倒反而多杀几个中国人的性命呢!〃

    见绿爱有些不解,赵寄客才说:〃他明知我的地址,也明知能打听到我,多少年来也不和我联系。他这是心里种着仇恨啊。〃

    〃即便仇恨,也是一家子的事情,哪里就会拿了国家的大事,来出自己个人的怨气呢。&039;〃

    寄客说:〃你啊,到底女人。我这一辈子,见过多少道貌岸然的人,口口声声天下大事。钻到他们肚子里去看看,骨子里还不是那点点见不得人的牛黄狗宝。怪不得鲁迅要做诗呢——强盗装正经,各自想拳经,真正是入木三分——〃

    〃那是骂我们中国人里的政客呢。〃

    〃天底下的强盗,说到底,都是一样的。你没听从南京逃出来的人是怎么说的?〃

    前不久日本人血洗南京,杀了三十万南京人,绿爱也是听说的。可是她不愿意这么样去推测寄客的骨肉,便有些生气地说:〃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只管把自己的血脉往恶心恶肝里想。他既是这么一个混世魔王,你还留下来干什么。你这点心事,还是我来帮你捅破了吧。你不就是心存侥幸,还想见他一面吗?〃

    寄客长叹一口气,说:〃绿爱,这话岂是可以捅洲的。我赵寄客一世的做人,莫非老了,竟然英雄气短,儿女增长起来。天醉若是活着,岂不活活笑煞?〃

    〃造孽万千哪……〃绿爱就流下了眼泪,说,〃我去替你见见他吧。你只管告诉我,如今他叫什么名字了,万一碰上了,我也好心里有个数。〃

    寄客张了张嘴,突然一拍桌子,说:〃不提了,不提了,只管这么哗哗噱佩做什么!你我一世冤家,头发都白了,还是算算自己的这本账吧。〃

    绿爱想,可怜寄客啊,这么侠肝义胆的一个英雄,如今也是石板缝里要夹死了。这么触景生情,就想到自己身上,怔了一会儿,突然掩面就哭倒在寄客的怀里,一边叫道:〃嘉平我的儿啊,你到底上哪里去了,你让你妈死都不放心死啊。〃

    寄客知道,这种时候再怎么劝也没有用的。见她哭得差不多了,才一把扶正了那女人的肩,说:〃好了,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心里头那点话也都说开了。把这剩下的龙虎斗,都给我喝干净了。〃

    他不由分说地一大口就把那龙虎斗往绿爱的嘴里倒了下去。自己也豪饮而尽,两只眼睛就闪闪发光起来。许多许多年前,在赤木山上被压下的欲望的旗帜,原来并没有被时光侵蚀。今夜,它哗啦啦地展开了,再也无得无阻了。两个老去的人儿不约而同地想道——在死去之前相互拥有,这是多么侥幸啊。

    此时烛光已灭,盆中炭火也已微红,两人的身体因了酒精之故,滚烫热烈,呼吸简直就像是在往身体之外喷射火焰。寄客只觉热酒煮肠,五内俱焚一般,使用那残臂一把推开了窗子。从窗口望出去,一阵一阵的黑红透亮的光,如鬼火憧憧,照彻杭州城的夜空。此乃中华民国第二十六年冬十二月二十三日凌晨,当杭家大院忘忧楼府中那对男女,正在偿还他们一生的夙愿之时,倭寇的大皮靴,已经开始踩入中国的人间天堂杭州城了……

    杭州西郊灵隐寺,八百年前,华夏禅院五山之首,今日大难临头,却成了一艘普渡众生的夜航船了。

    大雄宝殿下,紧靠大柱,此时已经坐满了人。嘉和安顿下家人,又急着去照看一路相携而来的陈揖怀。陈揖怀失血过多,又加一路颠簸,眼看着奄奄一息,所幸庙中有懂得刀伤的和尚,立刻抬到僻静处上药,重新扎绷带,是死是活,也只有上天保佑了。

    杭嘉和是在往灵隐寺来的半路上遇见陈揖怀一家的。出城往西郊去的杭人也不少,大多是老弱病残、妇孺儿童。嘉和夹在其中,竟也算得上是个临时的领袖人物,不仅要照顾自家人,还和杭汉跑前顾后地招呼着他人。彼时,虽已深夜时分,又兼蒙蒙细雨愁人,但一路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