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书院 > 都市言情 > 茶人三部曲(中)不夜之侯 > 第4部分阅读

第4部分阅读

    寄草正急得跺脚,却见那白须过胸的老院长李次九先生正在招呼着孩子们上船坐稳,寄草一咬牙,别过头去就不叫了。

    原来这几日战事失利,人心惶惑,草木皆兵,贫儿院果然就是被政府给忘了,真正成了烽火中的弃儿。待杭寄草赶到贫儿院,教职工也已大部分都走了,剩下五十几个孩子和几个老弱病残的教职员工。李次九先生,多年来不知藏在命运之河的哪一叶浮萍之下,此刻受命于危难之间,见此惨状,不禁老泪纵横。老伴和他的两个女儿也陪着他一起抱头痛哭。寄草见此情景,一时慌了阵脚,竟也呜咽起来。

    贫儿院的那些孩子们,大的大,小的小,也有懂事的,也有混饨未开的,见院长老师都哭成了一团,知道大事不好,也吓得大声哭了起来。这里孩子一哭,天地顿时失色,大人们立刻醒悟了,战争是不相信眼泪的。李院长当即决定乘船撤退,到省政府的临时所在地金华去。

    此时,寄草等人好不容易弄到二艘方头小船,刚把孩子们安顿好了,便有孩子叫了饿。寄草买得那袋茶叶蛋,这时就用得上了,一人一个。到底是孩子,刚才还哭喊连天,如今坐在小船上,看远远的大桥上一条粗大的人龙游也游不完,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了。那林忘忧竟觉得吃了绿爱外婆烧的那么多蛋,也没有今天这个又冷又硬的茶叶蛋好吃,便打着嗝说:〃比我家的杭州第一蛋好吃多了。〃

    有个孩子好奇就问:〃什么叫杭州第一蛋啊?〃

    〃煮这样的蛋烦着呢。我外婆得花一个晚上。先把蛋在白水里煮熟了,捞起来,用符篱的背把那些蛋壳划碎了。然后茶叶啊,首香啊,桂皮哪,糖哪,鸡汤啊,哎哟烦死了烦死了,我不想讲了,还是吃要紧。〃

    忘儿的这一番话把大家都听得笑了起来。这头李次九先生见大家都已坐稳了,也掏出自己随身带来的烘青豆分给孩子们吃。寄草轻轻地一声惊呼:

    〃湖州烘青豆!〃

    先生说:〃你也知道湖州烘青豆啊。〃

    寄草回答:〃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妈她就是湖州人,这种烘青豆,我们家里是专门用来配德清咸茶的。〃

    老人听了这话,竟如电击了一般,半晌才说:〃亏你还说了德清咸茶这四个字。我这才想起来,世界上还有这样好的田园风情的东西。恍若隔世,恍若隔世哪。〃

    这一边,重新获得了小小安全的老弱病残者们正在烯嘘不止着,突然就见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支散兵游勇,枪栓子哗啦哗啦地响着,大声吃喝着:〃下来下来,〃我说老子抗战流血,怎么连条船都弄不到,全叫这些活不了死不成的人占了。下不下来?再不下来老子开枪了!〃

    忘忧正在吞吃那最后的一口茶叶蛋,猛听一声哈喝,吓得一下子就给噎住了,憋了半天也透不过气来。寄草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揉胸口,一边对那些重新惊惶失措的孩子们说:〃别怕,别怕,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着的。〃

    〃什么,不敢把你们怎么着?看我们能把你们怎么着!〃这些散兵们就有人上来拉扯孩子们,小船顿时摇晃起来,孩子们一片地尖叫不已。

    突然就见李先生站了起来,破口大骂:〃哪里来的残兵败将,到老人孩子面前来谈勇,真正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有本事上前线和日本人拼了性命,二十年后也是一条好汉。在这里欺侮自己同胞,还有没有脸面。我看你们钱塘江里一头扎进不要做人算了,国家养了你们这种兵痞流寇,也算是瞎了眼睛——〃

    大概这些人还从来没有挨过这么痛快淋漓的骂,一时竟被镇得说不出话来。李先生也是骂性一起,二十年前怒目金刚之本色毕露:

    〃要我们上岸,你们来坐我们的船!好,好,亏你们想得出,就是不知道我的那些个学生认不认你们的账!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去把省政府主席朱家驿叫来,看他还认不认得我这个教过他的先生。还有民政厅长阮毅成,他也是我的学生。他们都管自己溜了,把我们这些老的老小的小丢下不管,莫非要我们留在杭州城里当汉奸不成?快去,快去,我就在这里等着,我今天倒要看看,这些人良心还在不在肚子里!〃

    正痛斥到此,轰然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满天烟雾把江岸上所有的人都怔得目瞪口呆,江水在天崩地裂中把小船一下子抛向空中,然后一浪一浪推向江心。亲眼目睹着大桥轰然倒塌的样子,孩子们带着哭腔尖叫:〃大桥,大桥,我们的钱塘江大桥!〃

    罗力和杭忆、楚卿等人,站在南岸,隐约看得到敌骑已到北岸桥头。但见江上暮雷,天地失色,楚卿缓缓说:1276年,元兵攻入临安府,也就是对面,杭州城。文天祥第一次被捕,就是在这里。〃

    杭忆突然抓住楚卿的手,近乎于狂热地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姑娘吃了一惊,但她没有松手,只是望着倒塌的大桥说:〃大桥会重建的!〃

    〃我们会到大桥上来行走的!〃

    楚卿摇摇头,挣开杭忆的手,指着江心说:〃我们会不会回来,无所谓!〃

    杭忆想了想,眼睛发热了,点点头,说:〃是的,无所谓!〃

    向晚时分,南星桥一带,有零乱枪声入耳。天是阴沉得可怕了,杭州,就如了一座濒于死亡的孤城。

    有一个人,与杭家结了一世的冤,终于在这样的黄昏登场了。

    真可谓——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啊,吴升要死要活地争了一辈子脸,如今却要败在他的儿子头上了。

    争强好胜了一世的吴升,却生了儿子吴有,昌升茶行的大老板想起来就要吐血。吴有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流氓习气,正是吴升奋斗了一辈子都想抹去的。他老了,越来越看重自己的一张老脸。对手杭天醉也死了,他如今可是坐在从前天醉常坐的那个临湖的位子上了。有时候,他听着〃杭滩〃,身穿一件杭纺长衫,袖口松松地挽起,雪白的衬里翻了出来。此时他若端起越瓷青杯,一口龙井茶人口,心里头便生一惊——怎么——怎么自己就竟也越来越像起他从前的那个对头了呢。

    可惜啊,这种恍兮他兮得意忘形的境界怎么也长久不了。往往这时候,楼梯口一阵乱晃,哈三喝四乱七八糟一通人声,茶客中就有人对吴老板说:〃听声音,就晓得是少东家驾到了。〃

    吴升就冷眼看着他的大儿子,嘴里叼着老刀牌香烟,一边搂着一个青楼女子,和他的狐群狗党一起上了楼。这群人,杭州城里,个个都是算得着的吃空手饭的〃坏货〃,听听称呼就晓得是什么样的东西…一四大金刚、五猖使司、菜地阿奴、螺螂阿太……加上吴有,杭州人背地里都叫他〃破脚梗〃。吴升知道了,把吴有叫来一顿痛骂。有什么用,吴有不在乎,破脚梗就破脚梗,就要破给你们看一看才好。

    日本佬要进城,吴升是愤怒的。不要说三十年前头他吴升差一点就死在日本佬手里,那是旧恨,还有新仇在眼皮子底下呢。你想想看,十六块钱一斤的龙井茶现在只好卖到两角钱一斤,况且现在连两角钱一斤也卖不到了。茶庄也罢是茶楼也罢,统统上了门板,那老茶客们,八九不离十,都作了鸟兽散。吴升再精明也拉他们不回来。茶客们说:〃我们不比你,你可是有个儿子从前同日本人做茶叶生意的,也算是洋行里的买办吧。现在虽然不知到哪里去了,总归和日本佬有瓜葛,你可以笃坦地坐在茶楼里不走。我们没有这样的儿子,日本佬放不过我们,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好。〃

    吴升听了还要辩争几句:〃说过头了,说过头了。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我这个儿子,本来就是一个干的,不过是代人家寄养罢了,姓还是人家的,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茶客们一边打那逃亡的包裹儿,一边摇手:〃吴老板,你就不要脱了这一层的干系了,哪个不晓得你对嘉乔是比吴有还要亲的。嘉乔到上海同日本人做茶叶生意,不是你的主意?〃

    〃同日本佬做生意,总比同自己兄弟对打要好。我也是要他避一避罢了,哪里是要他跟日本佬去做汉奸的。〃

    〃吴老板,你这句话儿也不要说得那么满,嘉乔跟日本人做了七八年生意,平常回来,仁丹小胡子一撮,渐里哇啦一口东洋话,你敢保证他不当了汉奸?〃

    吴升听了,闷声不响,半天才说:〃反正不是我生的,不是我们吴家门里出汉奸,我叫他们杭家门里领了回去便是。〃

    茶客们走都要走了,听了此话,又有不忍之心,便回头再宽慰他一句:〃吴老板,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嘉乔现在是没有消息,也没说他就当了汉奸。和日本佬做生意的人多了,早年他们抗家也是和日本人有过生意的,娶个媳妇还是日本人呢。做生意是做生意,当汉奸是当汉奸,两码事的。〃

    吴升听了,拱一拱手说:〃有你们这句话,我听了也就踏实。我吴生一世做人,千错万错,做汉奸是不做的。日后万一有个什么说不清楚的地方,你们要为我作一个证。〃说着,眼泪水竟然就要落下来,慌得那干老茶枪们一个个地劝他:〃你急什么,你是你,他是他,等嘉乔真有了消息,你再作打算也不急的。〃

    等老茶枪们一个个饮了那茶楼的最后之茶,凄惶而去,大儿子破脚梗吴有才放声大笑起来,说:〃从前人家拿我和你比,说我吴有再破脚梗,也是三个抵不上我老头儿一个,一比就把我比下去了。我心里还一直地不信,今日领教,不得不服了。〃

    吴升立刻起身关了门窗,轻声怒斥道:〃你懂个屁!〃

    〃我怎么不懂?我也是你面前长大的,你这一手,我学不来八分,也学得来二分。嘉乔封封信都是到你这里的,你怎么会不晓得,他早已经做了日本人的翻译,过几日就要跟着日本兵回杭州城来了呢!〃

    吴升气得浑身发抖,半天才进出一句话:〃你偷看我的信?〃

    吴有一看到爹真气了,口气就缓了下来,说:〃爹,你别生气,一我这是佩服你呢。你活一辈子了,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你是不用出头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了,还有我们当儿女的呢。实话跟你说了,嘉乔也给我和珠儿写了信,让我组织了一批人,先行一步,杭州城里各到各处标语先贴了起来,欢迎皇军入城呢!〃

    吴升听了此话,五雷轰顶一般,半晌才说:〃我不是再三告诉了他,千万不要回来吗,他没跟你说?〃

    〃怎么没说?〃吴有手里晃来晃去地晃着那封嘉乔给他的信,〃可是你也不想想,嘉乔那么多年住在我们家,一心一意就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夺回他那个五进的杭家大院子。他要不是借了日本人的力,不当他们的翻译官,他能回来吗?〃

    〃这是我们吴家门和杭家门自己的事情,和日本佬没有关系。没有日本佬,我照样能帮嘉乔把那五进大院子弄到手里。你快快去想办法,一定不要让嘉乔当了翻译官回来。〃

    〃爹,你这可就是老糊涂了。从前嘉乔小,你护着他,他翅膀没长硬,那时你就是他头上的天,他不听你听谁的?如今他降个人物了,跟着日本人,日本人就是他的天,他还要你这个天干什么?〃

    〃你——你以为嘉乔和你一样,一副坏下水!他当汉奸也是没奈何。〃

    吴有此时已经听得不耐烦了,心想,当爹的到底也是老了,背时了。都什么形势,日本佬都打到南星桥了,你还在分什么杭家的吴家的日本佬的?眼见的就是日本佬的天下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再说,当汉奸有什么不好,我若当了汉奸,茶叶生意做得比没当汉奸时还要好。这么想着,就一边往外走着,一边说着:〃爹,你这话可不是又说得不当时了。说你话讲早了,是说你没见着嘉乔,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没奈何当的汉奸,或许他还是哭着喊着才当上汉奸的呢!说你话讲晚了呢,是说那明日一早,嘉乔就跟着东洋兵进城了,这会儿正在半路上呢,你还叫我到哪里去找着再给挡回去啊?〃

    说完下楼,恍当吮当,骑上自行车,洋枪都打他不着了。

    吴升气得坐在太师椅上,半天不动弹。好一会儿,一半是咬牙切齿,一半是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嘉乔,嘉乔,到底不是我吴家的亲骨肉啊!〃这么一路心里且怨且咒地回了家,主意已经打定。他在吴山圆洞门小院子的那株老柳之下,想了一想,便叫来他那个黄脸老婆说:〃吴有他娘,整理上东西,我们回家吧。〃

    那黄脸老婆着实吓一大跳,说:〃老头儿,这不是我们的家?你要我们搬哪里去啊?〃

    〃这是吴山圆洞门,是杭家的,嘉乔明日回来,这房子就是他的了。〃

    黄脸老婆到底没什么心计,脑筋一点别不过来,反倒喜出望外:〃明日嘉乔回来了?真是的,也不告诉我一声,看这兵荒马乱的,到哪里去弄好吃的。〃

    话说到此,被吴升大吼一声喝断:〃别人家的儿子,要你轧什么忙头!〃

    老婆愣了半天,才说:〃从前——〃

    〃——从前是从前,从前他不是汉奸,我收他,给他一口饭吃。如今他跟日本人讨饭吃去了,他就不是我们吴家人了。〃

    老婆想了想,也不知道此事到底严重到什么分上,又说:〃从前你还说,总有一天要搬到他们羊坝头五进大院子里去的。现在&039;倒好,连这吴山圆洞门的小院子都保不住了。〃

    吴升长叹一口气,对老婆说:

    〃嘉乔要害人啊,和他在一起,不要说羊坝头五进大院,连昌升茶楼也早晚保不住,我们还去跟他套什么近乎!〃

    老婆吓哭了,说:〃老头儿,要不我们还是跟大家一起逃吧,偏偏就是你舍不得这份家业,家业再要紧,也是人要紧啊。〃

    又是一阵枪响,眼见着,城郊东南,火光就恐怖地升起来了。吴升望着那片被火光照彻的天空,长叹一声,说:〃来不及了,已经开始死人了……〃

    吴有从小不好读书,跟着一帮久居在租界的日本浪人,在杭州城内趁火打劫,沿街墙上朱墨淋漓地一路写着标语——〃大日本皇军乃神军也,皇军武运长久〃等等,他也就只配跟在后面拎糊糊桶。那写字的朝哪面墙上一指,吴有就朝着哪面墙上挥刷子,心里面竟还激动得不行。心想,此时嘉乔若骑着高头大马进城,恰恰碰到他吴有在鞍前马后地跑,说什么也得在皇军面前为他美言几句的。他吴有别的理想也没有,就是想在杭州城的黑白二道上,做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脚一跺满城颤,此生足矣。

    正那么一边想着一边起劲刷着,就见眼面前一扇上了门板的门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头来,正是杭嘉和的同学陈揖怀。看着这拨子人在黄昏中哈吃喝喝的,一时十分吃惊,说:〃昨日我这里门板上还有一条&039;打倒日本帝国主义&039;呢,好不容易用猪毛刷子刷干净了。你们这会儿写了,我还得刷。各位耐耐性子,等赶走日本佬,我第一个来写。我这一手颜体,杭州城里也好算算看的,不信你们去打听打听。〃

    那群恶棍听了,一阵大笑,说:〃你四只眼睛也不晓得怎么生的,出来看看,我们写的是什么?〃

    陈老师凑近了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紧张地回过头来,面孔在浓暮中一下子刷地雪白,只有那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出奇地亮了起来。

    〃瞌眈不醒,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吧?〃

    陈揖怀说:〃知是知道,就是没想到你们这般气急喉头,馒头还没蒸熟,就来煞不及要出笼了!〃说完,陋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那伙人,此时一个个都跟吞了炸药似的,见陈老师这般吃相,一时就躁怒起来。有一日本浪人就说:〃明日皇军到,第一个叫他吃生活。〃

    正说着要走,只见门又开了,一杯凉茶迎面就没了出来,茶渣倒了吴有一身,吴有大吃一惊,吼道:〃你干什么!〃

    陈揖怀轻轻回答:〃茶有茶渣,人有人渣,你家卖茶,这点道理还不晓得?〃

    吴有再蠢,也能听出来陈老师这番话的意思。上去要抽人家耳光,便见一浪人拨开了吴有,将陈老师一把从门里拖了出来,冷笑着,说:〃你们中国人很会说话,也很会写字。不是说你有一手好颜体吗?我要你这就给我们写——大日本皇军万万岁——你给我写!〃

    陈老师说:〃日本佬还没进城呢。〃

    〃我谅你现在也不肯写,〃那浪人突然抽出刀来高举在头,〃我今日也叫你知道什么叫人渣!〃

    但见手起刀落,一声惨叫,陈老师右手臂,竟生生地被劈了一刀。只听陈老师一声惨叫,吓得吴有一跳三丈远。见陈老师家人冲出来哭天抢地地救人,吴有拔腿就跑,跑好远停下来,一头的茶渣只往下掉,眼前晃动的是那姓陈的手臂上喷出的血。

    这下吴有是够刺激了,他就惊慌不停地吐了起来。这里顶着一头茶渣还没有吐完,那里几个日本浪人已经轻松地笑着过来。他们都是中国通,甚至是老杭州。住在拱定桥下,平日里就交结着青洪帮横行霸道,今日终于开了杀戒,见了吴有缩成一团,便一手拎了他领子提起来说:〃走,走,你以为这就完了,这还没开始呢。等皇军来了,那才叫好看了呢!〃

    羊坝头附近,有两面青砖大高墙,当中隔了一道台阶高门,这伙人乱纷纷叫道:〃这里好,正好一边一条。〃便d4吴有上前刷糊糊。吴有愣了一下,说:〃这是忘忧茶庄。〃那伙人又叫:&039;〃正是忘忧茶庄,你家老子的死对头。一边写上一条,等着欢迎嘉乔大翻译官衣锦还乡。从此以后,大日本皇军就是你们吴家的铁打靠山了。〃

    吴升听了此话,抖掉了头上最后一粒茶渣,劲儿又上来了。刷子满满地沾了糊糊,就往青砖墙上蹭。没蹭几下,啊呀一声叫,手肩就像被砍下来了似地死痛,刷子就掉在了地上。回头一看,一根手杖夹头夹脑地劈上来,打得他抱头鼠窜,连声叫着:〃快,快抓住他,快!〃

    就见那人如黄钟大吕般地一声喝:〃我看你们有这个胆!〃

    又听那几个人说:〃四爷,四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别动手累着自己。〃

    吴有趁着暮色中最后一点亮色,看清楚了,原来正是杭州城里的老英雄独臂四爷赵寄客。吴有一时发增:赵四爷是场面上一条好汉,这谁都知道。可那毕竟是中国人的好汉啊,不是明日就来了日本人了吗?不是刚才还砍了陈老师的手了吗?怎么见了这四爷就点头哈腰又变成狗了呢?

    吴有正想不通呢,又听赵寄客说:〃怎么给我涂上去的,怎么给我擦下来!〃

    吴有抱着脑袋走过来,心里面就不服。好歹他吴有〃破脚梗〃名声在外,杭州城里也是一方霸主,又有弟弟在日本人那里当翻译官。这个赵四爷,活了今日活不了明日的,他吴有还能听他的?

    谁知那投子人竟说:〃吴有,听四爷的,擦了。〃

    吴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僵在那里一时没有动弹,就见自己衣裳被四爷的拐杖齐胸剖膛般地一把挑开了:〃就用它擦。〃

    吴有没办法,只好脱下他那件九成新的褐色暗花缎夹袄,苦着一张脸,一把一把地擦自己的〃屁股〃。四爷虎视眈眈地立在背后,他连马虎都不行。

    直到吴有那件夹袄都擦得没法子穿了,赵寄客才用拐杖一个个指着他们的脑袋说:〃记住,这地方不是你们这种人来的,来了就别怪我赵寄客不客气。〃

    正这么说着,就听大门被人很快地打开了,见一年轻女人披头散发冲出来,一边叫着:〃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又见几个人跟着冲了出来,抓住那女人的肩劝着:〃嘉草,你不要急,忘儿一顿饭工夫就回来的,有他小姨妈和他在一起呢,不会出事的,不会出事的。〃那么劝着,一群人才又回了门,四爷也跟着他们一起进去。等一切恢复了平静,吴有提着他那件被糟蹋坏了的夹袄,〃呸〃地吐了一口,叫道:〃这是什么事啊,皇军也怕赵四爷!〃

    那伙子人吵吵闹闹往前走着,一边说:〃你知道个什么!昨日皇军就有令下来特意关照了,杭州城里有几个人物不能动,其中就有这个赵老爷子。说句实话,杀你倒没关系,得罪了他可不行。〃

    这一番话,把吴有说得一下子缩回了脖子,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赵寄客闯进杭家,正是时候。嘉和原本性情平和,不失谦谦君子貌,此时也几乎被眼前的这几个女人弄得咆哮起来了。

    此时的杭州城,东南一角,枪声不断,一支来不及撤退的国军部队正和日军边撤边战。从南星桥至闸口,已是火光冲了天,沿江一带,渐成焦土。还剩下了十万人的杭州城中,妇孺老弱们纷纷四处逃散。杭州城号称东南佛国,亦是中国基督教重要传播地,而中国伊斯兰教的四大名寺之一凤凰寺也就在忘忧茶庄的附近。杭州人,平日里要烧高香,临时更要抱佛脚。那些划十字的就进了由牧师苏达里、万克里等人以万国红十字会名义出面设立的难民收容所——湖山堂、思澄堂等等;那些祈祷安拉的回民们纷纷避入了凤凰寺;杭家既不信上帝,也不信安拉,杭天醉过世之后,连释迹牟尼、观世音也不太去光顾了。如今想暂避一时,想来想去,却还是想到灵隐寺。先父杭天醉在那里还有几个和尚朋友,或可收留几日,避过这血腥之灾。

    不料眼前留下的这三个女人,一个因为寻不到儿子,几乎疯了一般,不按住她,她就箭一般往外射。一个又几乎一言不发,老僧说定,任人发落。倒是绿爱妈妈抱着一根房柱子说:〃我老早就跟你们说好了的,我是不离开这里的。我要想离开这个家,不好一早就跟着寄草她们走?我嫁到杭家几十年了。从前是想走也没走成的,现在是不想走了。我这一走,以后我们杭家,还怎么在杭州城里吃饭做人?〃

    嘉和劝她说这不过是一时之避,绿爱摇摇头说:〃你当我不晓得,嘉乔在上海当汉奸,这一次要跟着日本佬一起回来。他回来就要夺我们的茶庄和院子。我要不在,。让他直是直横是横,这口气哪里咽得下!〃

    嘉和气得直敲桌子:〃你那么看重这五进院子,我替你守着行不行?你们去避难,我在这里,好不好?!〃

    绿爱也不生气,继续说:〃我留下来,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杭家茶庄。你要不走,嘉草怎么照顾?叶子、汉儿,都要有个大男人在旁边护佑。嘉和你放心,躲过这一关我们杭家总会团圆,不相信过几日你回来,我保证活得好好的给你看。〃

    〃妈!〃嘉和忍不住大吼了一声,〃好吧,大家都在这里等死吧。〃

    汉儿突然开了口:〃我本来是可以留下来的,可是我不愿意让你们以为我是个东洋佬,我不想让你们以为日本人见了我会高兴,以为我呆在中国就是为了欢迎他们来——〃

    汉儿的话没能够再说下去,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他母亲一个巴掌——〃你姓什么?你爸爸是谁生的!〃

    叶子在杭家大院里十多年了,今日是第一次露了这庐山的真面目,大家望着这女人,一时就愣了。

    赵寄客此时的驾到无疑是救了嘉和的围,他带来了寄草托人传来的口信:寄草带着忘儿已平安撤出杭州城,大家总算舒出一口长气。赵寄客说:〃你们赶快走吧,南星桥都烧死不少人了。嘉草这样神志不清的样子,不找个地方避一避,搞得不好就要出事。〃

    〃我不走。〃绿爱还是那句话。这自信的女人到了下半辈子,竟变得越来越固执。说到底,她还是不相信日本人真的会动他杭家。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杭家和日本人,还是有了多少牵扯不清的关系啊。

    赵寄客在烛光下看看这女人,女人的鬓发在微明下发着白光。寄客就被这白光击中了,挥挥手说:〃实在不想走,就留下来吧。我也留下来,我本来就没想走的,在哪里不是一个守字,我就守在这杭家大院里了。〃

    其实大家都明白,赵寄客不走,沈绿爱才不走的。嘉和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赵先生,你就和我们一起走吧,大家一起走,死活都在一起,好不好?〃

    这种时候,嘉和还没忘记顾及赵、沈二人的面于。他不说赵先生走,沈绿爱就会走,他说大家死活都可以在一起。

    赵寄客却摇摇手不让他再说:〃我不走,自有我的理由。放心,我不会死。我们这样的人,什么人来了,都要先拉一拉的,拉不动再杀也不迟嘛。〃

    嘉和吸了一大口气,还想说什么——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好吧,就这样了,就这样吧。

    第07章

    子夜来临,阴风喷嚏,浙沥雨敲打残枝败叶。天,黑人人心骨髓。城东南一角,时有火光枪弹之声。介乎于这地狱的黑暗与阴亮之间,绿爱引着寄客,到忘忧楼府这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