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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部分


    “这是你西门叔叔。”庞抗美对女儿说。

    “叔叔好!”庞凤凰似乎并不情愿地说。

    “待会儿在乃乃灵前磕个头吧,”庞抗美深情地对女儿说,“她对你有养育

    之恩。”

    ——我努力想象着棺材里那一万五千元人民币。它们不应该是成捆成束的,

    而应该是散乱其中,一揭开棺材盖子它们就会飞扬起来。这一招果然有效,这时

    候我看春苗,就感到她像装模作样的小鬼一样滑稽。她那孝袍子拖在地上,不时

    因为踩着袍子的边缘而踉跄。孝袍的袖子垂挂下来,犹如戏曲演员的水袖。她咧

    着嘴,龇着不甚整齐的门牙嚎哭着。她不时地用那长袖子擦眼泪,脸灰一道,黑

    一道,犹如一颗刚从坛子里捞出来的松花蛋。在这样的心境下,我不但没有泪水

    滂沱,反而憋不住想笑。但我知道,只要我一笑,那一万五千元就会像鸟群一样

    飞走。为了不笑,我紧咬住牙关,不看春苗,眼睛往前看,大踏步地进入院子。

    我一手扯着春苗的胳膊,感觉到她踢踢踏踏地跟在我身后,像一个与父母斗气的

    孩童。院子里曾经非法生产过黑心棉,尽管有雪覆盖着,但那霉变的垃圾气味还

    是挥发出来。我冲进屋子,迎面看到一具刷成酱紫色的棺材,棺材盖子竖在一侧,

    尚未盖棺,显然是等我到来。棺材周围立着十几个人,有穿着孝服的,有穿着便

    装的,我知道这些人多半是伪装的解放军,待会儿他们就会把我按倒在地。屋子

    的墙壁上沾着一层黑乎乎的东西,那是弹制黑心棉时飞扬的纤维和灰尘。我看到

    土匪“蓝脸”的母亲平躺在棺材里,脸上蒙着一张黄表纸,身上穿着紫色缎子寿

    衣,寿衣上绘着暗金色的寿字。我扑跪在棺材前,大声哭喊着:“娘啊……不孝

    的儿子来晚了……

    ——你母亲的棺材,在孝子贤孙们的悲嚎声中,在邻县一支著名的农民管乐

    队的演奏声中,终于出了大门。等待已久的看客们立即兴奋起来。送葬队伍的最

    前边是两个手持长竿开道的人。长竿上缠着白色的布条,仿佛是吓唬麻雀的器具。

    在长竿手的身后,是十几个举旗掌幡的儿童。他们的工作会得到丰厚的报酬,因

    此他们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喜气。在儿童仪仗队的背后,是两个抛撒纸钱的人,

    他们动作纯熟,技巧很高,纸钱被抛掷到十几米高的空中,然后纷纷扬扬地飘落

    下来。跟随着抛撒纸钱者,是一乘四人抬着的紫色小罩,罩里是你娘的神主。神

    主上用隶体大字写着:西门公闹原配夫人白氏迎春行凡神主。看过这神主的人,

    都知道西门金龙已经把他的母亲从蓝脸手里夺回来归还了他生父,而且还改变了

    他母亲妾的身份。这本是不合规矩之事,像迎春这种再嫁女人,是没有资格进入

    祖坟的,但西门金龙打破了陈规旧俗。再往后,便是你娘的紫色巨棺。执绋者每

    侧四位,都是身穿黑大衣、胸佩白花的体面人士。抬棺的是十六个精壮汉子,他

    们个头一般高,都剃着光头,穿着印有“松鹤”二字的黄色号衣。这是临县一家

    婚丧服务公司的专业队伍。他们步履稳健,腰肢挺直,神色严肃,毫无沉重吃力

    之感。跟在棺后的,便是手持柳木哀杖的孝子贤孙们。你儿子与西门欢、马改革

    只在寻常衣服上套了一件白布褂子,头上缠着一缕白布。他们三个,各自搀扶着

    身披斩缭重孝的母亲,都是无声地流泪。金龙拖着哀杖,不时地跪地嚎哭不起,

    眼睛流出了红色的泪珠。宝凤的喉咙已经嘶哑失音,只见她目光呆滞,嘴巴大张,

    没有眼泪,没有声音。你妻子的身体重量,几乎全部压在了你儿子瘦弱的身体上,

    几位远亲上前,帮助你儿子扶持着她。与其说她走到了墓地,还不如说她被人拖

    到了墓地。互助披散的长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平时,她的头发盘成辫子,装

    在脑后的一个黑色网兜里,远看就如背着一个黑色的包裹,现在,她遵礼穿“斩

    缭”之服,头发披散开来,犹如一道黑色瀑布,从头顶直泻至地面。拖在地上的

    发梢,沾上了许多泥污。一位远亲女客,非常有眼力劲儿,她上前几步,弯腰抄

    起互助的头发,搭在自己的臂弯里。我听到路边的看客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互助的

    神奇头发。有人说:西门金龙身边美女如云,但他怎么不离婚呢?因为他过的就

    是他老婆的日子,他老婆的头发主着他大富大贵呢!“

    庞抗美携着庞凤凰的手,与那些官员和大款模样的人,跟随在孝子贤孙们身

    后。此时距离她被“双规”仅有三个月时间,她任期早满,迟迟不得升迁,大概

    已让她有了祸将临头的预感。那么,在这种时刻,她参加这场大事张扬、后来被

    媒体曝光的葬礼,到底是出于何种心理呢?我作为一条狗,尽管历经沧桑,也难

    以理解如此复杂的问题。但是,我想,她的行为可以与任何事情无关,但必与庞

    凤凰有关,因为,这个俊俏叛逆的女孩,毕竟是你母亲嫡亲的孙女。

    ——娘啊,您不孝的儿子,来晚了啊……我吼过这一声之后,莫言对我的教

    导便不翼而飞,扮演“蓝脸”演电视剧的事也抛之脑后。我产生了幻觉,不,不

    是幻觉,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躺在棺材里、身穿寿衣、用黄表纸蒙盖着面孔的

    人,就是我的亲娘。六年前与母亲见最后一面的情景,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半边脸肿胀发烧,我的耳朵里嗡嗡做响,那是被我爹用鞋底子抽的,我的眼

    前,出现了母亲的满头白发,出现了母亲流淌着混浊泪水的眼睛,出现了母亲因

    牙齿脱落而瘪进去的嘴巴,出现了母亲那只动作不便、生满褐色斑痕、静脉曲张

    的手,出现了那根躺在地上的花椒木拐杖,出现了母亲为护卫我发出的痛苦吼叫

    ……当时的一切情景,都出现了,我的眼泪喷洒而出,娘啊,儿子来晚了。娘啊,

    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儿子不孝,做出了被人唾骂之事,但儿子对您的孝心

    不改,娘啊,不孝的儿子带着春苗来看您了,娘,您认下这个儿媳吧……

    ——你母亲的坟墓,筑在蓝脸那块著名的土地南头。西门金龙终究还有所顾

    忌,他没有打开西门闹与白氏的合葬墓把自己的母亲硬塞进去,这样,也算是为

    他的养父和他的岳母留了一些面子。他在西门闹与白氏的合葬墓左侧,为母亲新

    建了一座豪华的坟墓。坟墓的石门大开着,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暗道人口。坟墓周

    围,已经围成了一圈密集的人墙。我看着那些兴奋的看客之脸,看着那驴坟、牛

    坟、猪坟和狗坟,看着这块已经被人脚踏得坚硬如石的土地,心中浮想联翩。我

    嗅到了几年前“滋滋”在西门闹与白氏的墓碑上那泡n的气味,一阵末日即将来

    临的悲怆之感涌上我的心头。我慢慢地走到猪坟旁边那块空地,“滋滋”了几下,

    我卧在那里,泪眼朦胧地想着:西门家或与西门家有过密切关系的后人们,但愿

    你们能理解我的意图,把我这一轮回的狗遗体,埋葬在我亲自选定的地方。

    抬棺的人们,杠子都下了肩。他们紧贴着棺材,像一群合伙抬动一只巨大甲

    虫的黄蚂蚁。他们手把着系在棺底的粗麻辫子,在手挥白色小旗的班头指挥下,

    沿着漫长的甬道,正在移棺入墓。孝子贤孙们都跪在墓前,磕头号啕。那支农民

    管乐队,在坟墓后边,排成整齐的队伍,在一个头戴缨盔、手持红缨枪尖棒的人

    指挥下,演奏起一首旋律极快的进行曲,让那些抬棺人墓的人脚步凌乱。但没有

    人去指责乐队,大多数人也没有感受到乐曲的不和谐。只有极少数懂行的人往那

    里顾盼,金黄色的长号、短号和圆号,在y霾的天气里闪闪发光,为这y郁的葬

    礼,增添了几分亮色。

    ——我几乎哭晕过去,我听到背后有人在喊叫,但我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

    娘啊,让我再看您一眼吧……我伸手揭开了蒙在母亲脸上的那张黄表纸。一个与

    我母亲的面容毫无相似之处的老太太忽地坐了起来,用特别严肃的腔调说:儿啊,

    解放军优待俘虏,你缴枪投降吧!——我一p股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那

    些围在棺材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把我按在地上。有两只冰凉的手,从我的腰里,

    拽出了一支枪,又拽出一支枪。

    ——就在你母亲的棺材即将完全进入墓道的那一刻,一个身披着肥大棉袄的

    人,从看热闹的人群里冲出来。他步履踉跄,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他一边跌

    跌撞撞地奔跑,一边把外面那件肥大的棉袄脱下来往后扔去。棉袄落地,犹如一

    只死羊。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你母亲的墓顶,身体摇晃着,似乎要滑下去,但没

    有滑下去,他站稳了。洪泰岳!洪泰岳!他稳稳地站在你母亲的墓上,努着劲儿

    挺直腰板。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土黄色的军装,腰里扎着一圈粗大的红色雷管。

    他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臂,大声吼叫着:“同志们,无产阶级的兄弟们,弗拉基米

    尔。伊里奇。列宁和毛泽东的战士们,我们向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全世界无产

    者共同的敌人、地球的破坏者西门金龙展开斗争的时刻到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片刻之后,有的人调头逃窜,有的人俯卧在地,有的人

    手足无措。庞抗美本能地把女儿拖到身后,她似乎很惊慌,但她立即镇定下来。

    她往前走了几步,声色俱厉地说:“洪泰岳,我是中共高密县委书记庞抗美,我

    命令你,立即停止你的愚蠢行为!”

    “庞抗美,别给我摆你的臭架子!你算什么中共县委书记?!你和西门金龙

    勾搭连环,狼狈为j,在高密东北乡复辟了资本主义,使红色的高密东北乡,变

    成了黑色的高密东北乡,你们是无产阶级的叛徒,是人民的敌人!”

    西门金龙站起来,把孝帽子推到脑后——孝帽子掉在地上——他伸出一只手,

    仿佛在安抚一头暴怒的公牛。他慢慢地向坟墓接近。

    “别靠近我!”洪泰岳把右手伸向腰间的导火索,大声地喊叫着。

    “大叔,好大叔啊……”西门金龙和颜悦色地说,“我是您一手培养起来的

    啊,您的教导我字字句句都记在心头。大叔啊,社会发展了,时代变化了,我金

    龙所做的一切,都是与时俱进啊!大叔啊,您凭良心说,这十几年来,乡亲们的

    生活,是不是越过越好啊……”

    “你少给我花言巧语!”

    “大叔,您下来,”金龙说,“您以为我干得不好,我马上辞职让贤,要不,

    西门屯的大印,还由您老来执掌。”

    在西门金龙与洪泰岳对话的时候,那几个开着警车为庞抗美开道的警察,匍

    匐着向坟墓前进。就在警察跃起的当儿,洪泰岳跳下坟墓,与西门金龙紧紧搂抱

    在一起。

    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空气中弥漫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

    过了好像许久许久,惊魂未定的人们才乱哄哄地围拢上去。他们把这两个血

    r模糊的人分拆开,金龙已经断气,洪泰岳还在呼呼地喘息,人们一时不知道如

    何处置这个垂死的老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脸色蜡黄,极其微弱的声音和着

    鲜血从他嘴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来:“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

    一口血“哇”地喷出,有尺把高,溅到了周围的土地上。他的两只眼睛突然

    明亮起来,像燃烧j毛时放出的光,闪烁一下,又闪烁一下,便黯淡下去,永远

    地熄灭了。

    第五十三章人将死恩仇并泯狗虽亡难脱轮回

    ——我扛着一台乔迁新居的报社同事送的落地式旧风扇,春苗搬着一台也是

    那同事赠送的旧微波炉,汗流浃背地从公共汽车上挤了下来。不花一文钱得到两

    件电器,虽然又热又累,但心里还是异常欢喜。车站距离我们栖息的小屋还有三

    里路,不通公车,我们舍不得钱雇人力车,只好边歇边走。

    六月的西安尘土飞扬,热昏了的市民在路边的小摊上光着膀子喝啤酒。我看

    到有一个名叫庄蝴蝶的风流作家坐在一具遮阳伞下,用筷子敲着碗沿,在那儿有

    板有眼地大吼秦腔:“吆喝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他那两个亲如姐妹的情妇分坐两边为他扇风送凉。此人鹰鼻鹞眼,掀唇暴牙,

    其貌着实不扬,但驾驭女人有方。他那些情人一个个都是婀娜多姿,风流多情。

    莫言与庄蝴蝶是酒r朋友,经常在自家小报上为之鼓吹呐喊。我示意春苗看庄蝴

    蝶和他的情人。春苗不快地说:早看到了。我说西安的女人真傻。春苗说,天下

    的女人都傻。我苦笑一声,无话。

    到达我们那问狗窝般的小屋时,暮色已经很浓。那位肥胖的女房东,正为了

    房客用自来水泼地降温而破口大骂。而那两个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年轻人,嬉皮笑

    脸地与胖老太对骂。我看到在我们居处的门口,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身影。他的

    半边蓝脸在暮色中宛若青铜。我猛地把电风扇放在地下,一阵寒意袭遍全身。

    “怎么啦?”春苗问我。

    “开放来了。”我说,“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春苗说,“事情也该有个结局了。”

    我们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用看上去轻松一点的姿势搬着旧电器,来到儿子

    的面前。

    他瘦,个头已经比我高了,背略有点驼。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一件长袖

    的黑色夹克衫,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难以辨清本色的旅游鞋。他身上散发着馊

    臭味儿,衣服上一圈圈白色的汗渍。他没有行李,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

    看着儿子与他的年龄大不相符的体态与面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

    扔下那破风扇,冲动地扑上去,想把儿子搂到怀里,但他形同路人的冷漠态度使

    我的胳膊僵在空中,然后沉重地垂下来。

    “开放……”我说。

    他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泪流满面极为厌恶。他皱皱像他妈妈一样几乎

    连成一线的眉毛,冷笑着说:“你们可真行,跑到这样一个地方。”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春苗开了门,把那两件旧电器搬进屋,拉开了那盏25瓦的灯,说:“开放,

    既然来了,就进屋吧,有什么话,进屋慢慢说。”

    “我没话对你说,”儿子往我们的小屋里瞅了一眼,说,“我也不会进你们

    的屋。”

    “开放,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爸爸,”我说,“你这么远跑来,我和你

    春苗阿姨请你出去吃顿饭。”

    “你们爷俩儿去吃,我不去,”春苗说,“弄点好的给他吃。”

    “我不吃你们的饭,”儿子晃晃手里的塑料袋,说,“我自己有饭。”

    “开放……”我的眼泪又涌出来,“你给爸爸一点面子吧……”

    “行了行了,”儿子厌烦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恨你们,其实我一点也不

    恨你们。我也不想来找你们,是我妈妈让我来的。”

    “她……她还好吗?”我犹豫地问。

    “她得了癌症,”儿子低沉地说。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她没有多少日

    子了,希望能见你们一面,说是有许多话要对你们说。”

    “她怎么会得癌症呢?”春苗泪流满面地说。

    我儿子看了一眼春苗,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然后对我说:“行了,我把信送

    到了,回不回去,你们自己决定吧。”

    我儿子说完了话,转身就走。

    “开放……”我抓住了儿子的胳膊,说,“我们跟你一起走,明天就走。”

    儿子把胳膊挣出来,说:“我不跟你们一起走,我已经买好了今晚上的票。”

    “我们跟你一起走。”

    “我说了,我不跟你们一起走!”

    “那我们送你到车站。”春苗说。

    “不,”我儿子坚定地说,“不用!”

    ——你妻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便坚定地回到了西门屯。你儿子高中尚

    未毕业就执意退学,自作主张报考了警察。你那位曾在驴店镇当过党委书记的哥

    们儿杜鲁文此时是县公安局的政委。可能是杜鲁文顾念旧情,也可能是你儿子素

    质优良,他被录取了,安排在刑警大队工作。

    你娘死后,你爹又搬回西厢房南头他那间小屋里,恢复了他单干时期那种孤

    独怪僻的生活。西门家大院里,白天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他独自起伙,但他的

    烟囱里白天很少冒烟。互助、宝凤送给他的食物,他从不食用,任它们在锅台上

    或是在方桌上发霉变馊。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才从土炕上慢慢地爬起来,犹

    如僵尸复活。他按着自己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往锅里添上一瓢水,投上一把粮食,

    熬一碗半生不熟的粥喝下去,或者,干脆就生嚼一把粮食,喝几口凉水,然后回

    到炕上躺着。

    你妻子搬回来后,住在厢房北头你母亲住过的那问房子里,由她的姐姐互助

    照料她的生活。生了如此的重病,我从没听到过她的呻吟。她只是静静地躺着,

    有时闭目沉睡,有时大睁着双眼看着房顶。互助和宝凤搜罗了许多偏方,譬如用

    癞蛤蟆煮粥,用猪肺炖鱼腥草,用蛇皮炒j蛋,用壁虎泡酒,但她紧咬着牙关,

    拒绝食用这些东西。她住的房间,与你爹的房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用高粱秆与泥

    巴糊成的墙壁,两个人的咳嗽与喘息都清晰可闻,但他们从不说话。

    你爹的房子里,有一缸小麦,一缸绿豆,房梁上还吊着两串玉米。狗二哥死

    后,我孤独无聊,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卧在窝里睡觉,便在这大院中的房子里转

    悠。西门金龙死后,西门欢在县城鬼混,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