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部分

   只是四野空旷,不见人影。东方远远见雪地上有马蹄印,便顺着那蹄印走去。走不多时,看见一个人背着斗笠的背影,恍然便是承铎。东方大声道:“习鉴兄,你等等。”承铎仿佛没有听见,只管往前走。东方急忙追上去,承铎走得很慢,却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

    行至一道山壁处,承铎拐了一个弯。东方跟着拐过去,迎面是峭壁,高逾万仞,却陡然不见了承铎的踪影。

    他仰头看去,峭壁如鬼斧神工般矗立着,像一座山从中间劈开了一半。壁上落着散碎的雪,横着一道沟渠,细看之下像是一个笔画。东方退后几步,果然是一横。他再退几步却是一个“王”字的最末一笔。那个字比他人还要高大,再往上隐隐还有笔画。

    东方退出十余丈远,仰头看去,那万仞石壁上刻着两行字。此时看进他眼里,笔勾峥嵘,却是出奇的清晰,写着:“不辞风雪作归程,却向人间觅侯王。”东方默默地念了两遍,心中只觉空明静寂。突然天边“咚”地一声锣,如震三界。

    东方猛然醒来,只太阳x上筋脉“突突”地跳,四周万籁俱静,应是又到深夜。结香一惊,道:“你怎么了?”东方疑幻疑真,缓缓问:“你方才听见什么声音么?”结香道:“没有啊。”她抚上他的额,又伸进被子摸到他身上,皱了眉:“你很热么?怎么出了一身的汗,又这般凉?”

    东方虽仍觉得虚弱,意识却不像先前那般模糊,心里反而明白了些,摇头道:“我不热,有些口渴,烦你倒杯水来。”结香转身去倒水,东方依稀记得那句“不辞风雪作归程,却向人间觅侯王”,心里且惊且疑,问结香:“我睡了多久?”

    “四五个时辰了,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结香倒了水来,扶他坐起。东方就着她手喝光了那杯水,精神渐渐振作起来。他看着结香额间已黯淡了的太乙神名,心中默道:“神明在上,弟子此劫若得不死,他日有缘封侯拜相,必礼敬上神,矜悯黎庶,安定人间。”

    结香本见他已很不好了,现在忽然清醒起来,心里反有些害怕,轻声道:“你躺下好不好,外面正冷,不要着了凉。”东方依言躺下,结香将被子给他盖好,远远听见有马蹄声直奔过来。敢在燕州大营里如此骑马,除了承铎别无他人。结香几步抢上去,掀开帐帘,承铎的马直冲了进来,问道:“他怎样?”

    东方虚弱地笑道:“没死。”

    承铎一把扯开裹着的羊绒披风,露出了里面茶茶的脸。

    茶茶的解药实在神奇。经她亲自施药后,一天时间东方就好了大半,能起坐自如了;再过一天,竟然可以起来走动了。营中众人尽皆叹服之时,茶茶却有些郁闷。只因承铎这两天来都不理会她,仿佛他突然变成了哑巴了一般。你要说他生气吧,他看来又并未十分生气;你说他没有生气吧,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那天他找到茶茶后,就没问过她一句关于沙诺里那些人的事,这反而让茶茶心里很没底。仿佛两个人过招,一个原本准备好了许多应变之策,另一个却总不出手。

    第三天早上茶茶罕见地比承铎还起得早。将头天发好的面,蒸了几个馒头,切开,夹上r菜汤汁,做成了燕州当地的一种小吃,叫做“开口笑”。待得承铎起床要出去时,茶茶便挨在那旁边,在他侧前方挡了,低眉顺眼地拿这那个早点。

    承铎看也不看她,迈开一步又往外走。茶茶退两步再挡在他侧前方,抬头眯了眯眼睛,十足楚楚可怜的求饶状。承铎若是肯看她一眼,决不会再这样黑着一张脸。然而承铎不看她,两人僵持了片刻,他终于还是接过那个“开口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一会儿,忽兰跑回来给茶茶汇报,承铎把那个“开口笑”吃了,中午在东营不回来。茶茶大受鼓舞,睡了个午觉又锲而不舍地做晚饭。承铎晚上回来虽没说话,却把饭吃了。吃完又到营里去,没多久回来洗了澡,把忽兰撵了下去。

    他走到帐角,抓小白兔一般把茶茶抓起来,扔在床上,一把就撕开了她衣裳的领口。茶茶虽指望承铎理她一理,却也没指望承铎这样理她。于是她反抗,未遂,被承铎按住一口就咬在了□的肩膀上。茶茶便哀叫了一声。

    承铎抬起头来,两人气息相交,他却出乎意料低低道:“回去嫁给我吧。”

    “啊?”茶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承铎撑起半身,“做我的王妃好不好?”

    茶茶笑:“不好,做你的王妃就不自由了。”

    承铎松开她,坐起身来。她仰在那榻上,衣衫半开,眼巴巴地望着他,眼里却有盈盈笑意。世间没有几个男人能抵挡这眼神的诱惑,承铎却不为所动,平静地问:“你想复国?”

    茶茶笑意一顿,手肘撑起半身来,眸子也清淡起来。承铎希望她跟自己撒娇开玩笑,然而她却严肃起来。他便莫名地觉得被刺伤了。

    承铎站起身时,茶茶并不看他,只拉好自己的衣领,平平地吐出一句话,“他们想复国。”承铎看向她时,她慵懒地一笑,“我也未尝不想。”

    “你觉得你能么?”

    “世上的事没有能不能,只有做不做。曾经要嫁给你的人是高昌的公主,不是我。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不如……”她停顿了一下,不知是犹豫还是故意。

    承铎却接了下来,“我不会帮你的,更不会把你捧成高昌的女王再来娶了你。你要嫁给我,就以现在的身份嫁;你要复国,就自己去吧。”

    他平静的语音却把茶茶激怒了。

    “呵……自己去。你以为我想做女王?你以为我是为了权力?不,是仇恨。”她坐直了身子,“你不是自诩最懂我的仇恨么?你被敌人夺去的土地不是应该再夺回来么?被困在草丛的鹰不该向往飞到最高的苍穹么?你的母亲被人害死了,你不也杀了害她的人……”

    “这就是你留在我身边的目的?”

    茶茶本要说下去的话被他打断,只留下一片生硬的沉默。承铎一瞬间觉得眼前的人非常陌生,甚至她幽蓝的眼睛也不同于往日,她蓄意隐瞒的目的被揭露,却没有人高兴。

    “我让你觉得不安全了么?让你必须要去夺取一个你还看不到的东西?”

    茶茶不答。承铎背转身去,望向帐外,太阳从一侧斜s过来,将帐门的一侧染成了金黄色,却将承铎留在了黯淡的一边。“这么久了,我以为能给的都给你了,却没想过你要的也许我给不起。”

    茶茶心里一酸,“我不懂,你为什么给不起?你帮了我对你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承铎转过身来,“你确实不懂。我乐于看到你有所寄托,学学做饭,看看书练练字,甚至更有意思的事,这些都没什么。然而我不愿见你杀人下毒,忍辱复国。这些东西太重了,你选择了它就做不成你自己,也不是我要的那个你。”

    “你的仇恨无法消灭,甚至毒杀了你的仇人也不能让你快乐。于是你以为复国可以让你快乐?你真幼稚。你的亲人,你的童贞,你失去的时间,找不回来了。你做什么都没有用的。”

    “不……”茶茶想要反驳,却难以找到一个切入点。

    “不什么?我知道你是什么罪都受过了,故而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没什么原则和底线。我乐意一直护着你这样过下去,不表示我可以无限制地纵容你,甚至让你利用我。”

    “我没有利用你!”茶茶断然而愤然地说。

    承铎缓缓走近她:“那你竟是怀着一颗博爱的心对我以德报怨?真让我感动啊。”他很少说这样讽刺的话,而一旦说了出来,深藏的决然还是轻易让茶茶觉得害怕。

    “你是气我隐瞒了你?”她再也凝聚不起气势。

    “我并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你幼稚。”他凑近她的脸,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不会帮你的。你以为什么都不会改变,其实一切都会变。你追寻的东西会改变你,在你索取的时候,在你不知不觉中就改变了你。并非你愿意,而是你不得不改变。”

    “我对你不会变!”湛蓝的眼睛涌上了泪意。

    “是么?可我现在几乎都要不认识你了。”他站直身子望着她,“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事,决定只有一个——你要去复国,我就不要你了。要不要留在我身边,明早我来听答案。”

    他说完也不再看她,转身掀了帘子,走进夕阳的余辉里。茶茶默然坐在榻上,一动不动,直到承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只留下远方一个遥不可及的地平线。

    她设想过许多结果,这不是最坏的,也不是最好的。惟一可以确定的是,承铎言出必行,做出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他捉住她时,茶茶没有恨过;他拷问她时,茶茶没有恨过。此刻却第一次有些恨他,他竟然就把这个选择如此决然地推给了她。

    最后一缕阳光湮没在大地的边缘时,茶茶蓦然站起身来。她走出大帐,放眼四顾,却觉得难以找到目标。她漫无目的地走到帐后的凉棚,忽兰正在地上洗着一件里衣。茶茶并不看她,兀自踱到厨下。

    盆子里堆着些菜蔬,茶茶挽了袖子,舀了忽兰烧的热水,将菜洗了。捡了一个土豆放在菜板上,一刀刀切成薄片。一年以前,她不会切菜,更不会做饭,连油盐酱醋都认不齐。她将那土豆薄片整齐地码好,又切成细细的土豆丝。

    忽兰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安静地看她把这个土豆切完。茶茶换了一株雪里红,正要下刀,忽兰突然用她生涩的汉语问:“姐姐,你为什么不走?!”

    茶茶蓦然停住。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走?茶茶看着她年轻的脸,上面写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勇气,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就像承铎说她幼稚,不会带着批判,也不会带着赞许。不,忽兰,你不懂得。茶茶无奈地笑笑,简捷地说:“把灯点上吧。”

    这边大帐里,东方也很无奈,“你这样她,未免下药下得太猛了。”

    “猛药制心。”承铎的脸色难以再维持平静。

    “也不怕她真的走了?”

    “那更好,长痛不如短痛。”承铎没好气道。

    东方翻起一对白眼,望着帐顶,“高昌这些年一直被胡人占据,你现在打垮了胡狄,高昌也就是你的领地。都是一家子事,你说你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这不是领地不领地的问题。我非得把她这想法拧过来不可。想复国,哼,她要是敢,我就占了高昌,看她找谁要去。徒弟还能把师傅打赢,这不反了天了。”

    东方拍手笑道:“妙极。高昌地处要隘,可以打通西域的商贸……”

    “你现在能不能别想政事?!”

    “好吧,我想你们两分开看着都挺聪明的,放到一块就搞这等儿戏。”东方从谏如流,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他了。

    第二天天不亮,承铎回到大帐,里面却空无一人。床铺得好好的,仿佛没有动过。他默然地看着大帐,难以想象没有她的空旷,不提防身后一个声音道:“回来了,吃饭。”承铎一转身,茶茶站在面前,身后跟着忽兰,哲义,各端着一只大托盘,上面琳琅满目地摆着各式点心,热菜。

    承铎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茶茶放下盘子,平平地说:“闲得没事干。”她脸色带着黯淡,原本潋滟的眼睛因为一夜没睡却显得愈加浓丽。茶茶自己先往旁边一坐,拈了一块金黄的炸糕沾了黑芝麻糖末咬了一口,正眼也不看承铎,“现在就这么霸道,真嫁了怎么得了,还不如死了算了。”她愤然地说完,端起一碗姜汁r末粥喝了一口。

    哲义和忽兰面面相觑时,承铎却低低地笑了起来,一撩衣摆,坐下来抢她那碗粥吃。哲义对这两个已经见怪不怪了,转身要走,见忽兰还莫名其妙,一把拽了她出去。

    茶茶没两口就吃饱了,也不理承铎,站起来洗手洗脸。承铎也站起来跟着洗手。茶茶又撇开他,脱衣服爬床,一边摔被子,一边骂道:“就知道拿不要我来威胁,一点新意也没有,无聊!”

    承铎扑到床上,把她抱得像个粽子,笑道:“有这一点就够了,不需要新意。”

    茶茶裹着被子怒视道:“你发誓一直对我好,这辈子都不会嫌弃我,我才要嫁给你。”

    “我才不发这么没出息的誓!”承铎嗤之以鼻。

    茶茶隔着被子踢他:“你没诚意,说了不算。”

    “我哪句话没算数?”

    “你说我可以对你提要求……”

    “我又没说你提了我就得答应。”

    茶茶恨恨道:“我现在就有一个朴素的要求!”

    “说。”

    “你昨天咬疼我了,我想咬回来。”

    承铎默然半晌,撸起袖子将手臂送到她嘴边,说:“我昨天没洗澡。”茶茶冷笑,“你天天都洗的,一天不要紧。”一口就咬在他小臂上,觉得不解气,又狠狠磨了磨牙,磨得承铎“咝”地一声,她才满意地松了口。

    承铎手臂上便留了个细小的牙印,冒着血珠。承铎郁闷地看着她:“舒服了?”

    茶茶得意地点头。

    承铎咬牙道:“惯得你……”

    帐外太阳升起来,照在紧闭的帐帘上,仿佛一个温暖的预兆。

    世上的生死变故难以预料,情人能够相守,又如何不去珍惜。

    注:本文诗词与歌词如无特别说明;则皆系原创。

    第三十八章 香消

    俗话说:“一只狗服一个夹子。”话虽粗,理却不粗。世间万物自有其微妙的平衡。男人看似主导了世界,女人便委婉地主导男人。

    茶茶留了下来,承铎却令赵隼会同了沙诺里的人马出兵高昌了。待得赵隼的骑兵离营之后,承铎望着地上的马蹄印,心里恍然觉悟。每次跟茶茶闹别扭,看起来都是她屈服了,怎么最后她的目的都达到了呢?

    他这样想时,心里不觉幽怨起来。这股子情愫正撞上了结香飘忽的歌声。承铎遥遥望了望东营外那罚人禁闭的大木笼子。笼子上盖了薄毡,勉强可以遮风蔽雨。自从茶茶带回解药,东方就把结香关进了那个囚笼。

    结香也不以为意,每天情绪来了就唱那靡靡之音,唱得东西二营的人骨头都要酥了,就只唱不软东方的心。如今东方伤势已愈大半,赵隼一走,营里军事上承铎就要忙碌一些,东方便给他照应着日常事务。

    这日东方带着王有才正从中军大帐回东营去,结香便裹着衣服,倚在那笼子边上唱:“君爱一时欢,烽烟作良辰……”东方仿若不闻,径直进了自己大帐里。王有才闷头跟在后面,见结香望着东方进去的方向,脸上浮出一个温柔平静的笑,王有才叱道:“看什么看,我家先生正眼也没瞧你。”

    结香眼波一转,“他眼睛没看,心里看了。”

    王有才无言,喃喃道:“真是不要脸。”脚下不停进了东方大帐,却听东方吩咐道:“去把结香带进来。”结香跟着王有才进来时,东方正闲闲地拈了根针在火上烤,见她进来,温文尔雅地说:“坐吧。昨天想出一个法子,或可解你中的邪术。”

    结香依言坐下,“其实……大人不必费心。”

    “不费心不行啊,你主子能做出你这个傀儡来,就能做出更多的。今后遇着了岂不麻烦。”东方说话间点住了她的x道,结香一时动弹不得,表情一顿,“你拿我来试验?”

    东方皱眉道:“也可以这么说,只是露骨了些。”

    “你……”结香猜不透他想做什么。

    东方冷冷道:“你要杀我,我没杀你已很对得住你了。治好了你是你的造化,治死了你也怨不得我。”说着斜斜一针直向她脸上刺来,结香忙闭上眼睛。东方已一针栽在她阳白x上,找准了力道,猛然斜刺进半寸。

    结香锁眉,“你何不先把我击昏?”

    “你昏了我还问谁去,现在什么感觉?”

    “头昏脑胀。”

    东方思索了一下,又拈了一根针从她脖颈上穿过,一针透两x。“现在呢?”

    “这边……头痛。”

    “这可怪了……”东方怀疑地自语。

    结香现在认识到东方是要整治她了,忍不住骂:“……混蛋……”

    东方置之不理,转头对王有才道:“昨天教你认的地仓还记得么?认来我瞧瞧。”

    王有才果然拿了针在结香脸上细细分辨,结香欲哭无泪:“你卑鄙……”王有才对着她唇角一针扎下去,结香两眼一翻,惨叫一声。

    王有才吓得缩了手,“先生,我是不是扎错了?”

    东方仔细瞧了瞧,心平气和地说:“没错,力道轻了些,想是你有些怯。扎针不可心怯。力道不准会致人瘫傻,肢体不遂,想死都没办法。头上扎偏了,终身口鼻歪斜,见不得人。”

    杀人不过头点地,故尔世上有许多不怕死的人。正因如此,这世上又有许多令人欲哭无泪的法子,又有许多不以死来作威胁的人。

    东方烤着针又问:“谁令你来的?”

    结香瞪着他,“你明知故问吧?”

    东方平平仄仄地吐出两个字:“百汇。”

    王有才便接了针,憋着劲在结香头顶上找。但凡习武之人都知道,百汇乃是人身重x,位于头顶心。细细一根银针或许扎不死人,但极可能如东方所说,扎成瘫傻疯癫,那还不如死了算了。若是东方自己来下针,结香可能还不怕他;可他偏让个似懂非懂的半大孩子来动手。王有才咬着牙瞄准时,结香忿忿然叫道:“七王!”

    “让你来做什么?”

    “杀你。”

    “鱼腰。小心别把眼睛戳爆了。”

    不待王有才重新在她眉骨上找x位,结香立刻改口道:“本来是要刺杀五王,没想到他把我给了你。”

    “谁是军中内应?”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