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部分

身寒风进来,身上挟裹着酒气。茶茶坐直了,不知他怎么突然回来。承铎笑道:“我喝醉了。”茶茶倒了一碗滚烫的奶茶捧给他。承铎仍是笑:“我不想吃这个解酒。”

    那他想吃什么解酒?茶茶突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烫。承铎对忽兰一抬下巴:“你出去。”忽兰走到帐口,放下帐帘时,只来得及看到承铎将茶茶抱到了一旁散乱在地的靠垫上。

    忽兰默默地沿着寨栏逛,走到大帐后面一丈来远,似乎听见什么声音。远远的又听不真切。她走进两步,再近两步,隐约听见些响动。忽兰害怕,连忙跑开去,心里却一阵紧张。那个恶人莫不是在欺负姐姐?她一想到这个,远远地钻到一个帐篷角,担心起茶茶来。

    过了好久,承铎出来去远了,忽兰挨进帐去。茶茶仍懒懒地半倚在那靠垫上,脸色有些绯红,眼神却带着迷离,不知道在想什么。“姐姐”,忽兰唤了一声。茶茶抬头看着她,一向清丽的脸庞却是美艳不可方物。她的神情让忽兰都觉得莫名的沉醉了。

    中军帐里酒意也有些阑珊。东方酒有些过了,便避了出来,吹着冷风散步。低沉的乌云,在夜色下却显得发白,隐隐地压在天边,看不见一个星星。平野像一条永没有终点的路,伸向远方。他想起承锦说那尽头的地方是天涯,微微笑了。姑娘,天地是没有涯的,我寻找过。没有。

    也许是乘着些酒意,东方想骑了马到那平野上看看。他不想惊动到旁人,绕到大营西北偏僻的一个马厩去。等他慢慢走近时,马似乎都睡着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东方也减了兴致,不想打扰了这马的休息。

    忽然厩边一个声音,低低地叫了一声:“先生?”

    东方凑前一看,正是钉子。他手脚都缚在木桩上,一见了东方,震天地叫起来:“先生啊!真的是你啊!救我啊!”“哇”地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哲义如鬼魅般闻声而至:“东方大人,这怎么……”

    东方拉开厩门道:“先把他放出来。”

    “主子吩咐了关着他。”

    “你先放了他,我跟你主子说。”

    哲义解开绳索,钉子哭得一塌糊涂。

    东方对哲义道:“没事了,你去吧。”回头歉意地看了钉子道:“真对不住,我来了燕州一直忙乱得很,没顾得上你,让你吃苦了。”他把钉子抱了起来,往自己帐子去。钉子坐在他手臂上,抽泣个不住,断断续续道:“他……他不是人……把我关在这里……胡人来了,又走了……没吃的……冷……”

    他见着东方就像有了底气,连承铎也骂起来了。直到东方用毯子把他裹上,端了热水给他喝时,钉子才止住了哭,时不时地抽一下。东方歉然道:“我上次还欠着你奖励呢,这下更欠得多了。你说怎么办吧。”

    钉子想了想,小声道:“我害怕。”

    “你怕什么?那个不是人的其实还算是个好人。”

    “先生,我听他们议论,说七王……呃,七王要来这里了?”

    “这些将军们走了,大约他就该到了。你认识他?”

    “嗯。”钉子抖了抖。

    东方眼神刹那间深邃起来:“你怎么认得他?”

    夜静如常,岁月川流。中军大帐,酒宴已散了。赵定一却扶着桌子环顾军帐,举了空杯,望虚空道:“皇上,臣敬你。”赵隼在旁轻劝道:“爷爷,先帝去世已九年了。”言未已,赵定一一阵酒劲上来,扶着桌子便呕吐起来。

    赵隼递了帕子给他,赵定一却站起来,望着地上,痛声道:“唉,都吐了。可惜了我的马jr啊!”赵隼扶着他,一阵好笑,又一阵心酸。

    快乐与悲伤总是容易相随,便如热闹之后才更能衬托寂寞空旷。这个夜晚,有人谈笑,有人回忆,有人在述说机密,有人在爱意缠绵。

    承铎曾以为,破胡是当务之急,一切别事可以暂不顾及。然而破胡之后,将来之事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到来。人的一生要做多少事,谁也不知道。既然不可奢望无事,那还是抓紧时间做一□做的事吧。

    第三十三章 爱人

    第二天一大早,承铎才走到中军帐,就看见东方又坐在了那里,貌甚无聊。

    承铎不由叹道:“早知留下承锦来,免得你一天到晚蹲在这里,倒像在抓我的岗。”东方笑道:“正是来抓你的岗,给你点正事做。”他说完一招手,帐角站着的钉子怯生生地挨了过来,站在东方旁边。

    东方道:“你别怕这个大恶人,昨晚怎么跟我说的,就怎么跟他说一遍。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钉子望了承铎一眼,见他抄了手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说,连忙低下头,不敢看他,低声道:“我是个孤儿,跟漆乔乡的万大爷住。前年遇到兵灾,全乡死光光。我被人抓了去,选来选去说我机灵,就让个师傅教我拳脚工夫,天天挨打骂。去年冬天又打仗,我趁乱就跑了。跑出来在雪地上就遇见你了。”

    “完了?”承铎问。

    东方轻笑道:“还没到最精彩的部分。”

    “师傅叫我们钉子,说今后让我盯住谁我就要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上去,还说做这一行得把命别在裤腰带上。为了今后不被人抓住,现在就要多挨打骂。我们一群七个小孩,一年以后只剩下三个,其余四个都死了。一个当面活剐了,一个喂狗了,一个试毒死了,一个自己跳崖了。”

    “就这些?”承铎又问。

    东方莞尔一指:“关键的一点来了。”

    “师傅的主子也是个恶人,大恶人的主子是个将军,将军的主子是个王爷。师傅要我们每天早中晚跪在门前发三遍誓,要誓死效忠七王爷。我问师傅什么是王爷,他说就是皇帝的弟弟。”钉子咽了口口水,自己说:“完了。”

    承铎沉吟不语,似乎并不吃惊,也不生气,仍是抄着手道:“你说七王把你们抓来训练,就是为了让你们去做钉子好盯梢别人?”

    钉子嗫嚅道:“师傅说起码要训练个十年八年才行,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们抓去做钉子……”

    东方仍是笑道:“他弄这么多钉子来,无非是因为手里只有锤子罢了。”

    承铎点点头:“去年救你的时候就疑心了,因为你问我是不是‘也是’皇帝的弟弟。只不过后来西营的废马棚子失了火,你就不见了。没想到果然是的。”

    钉子假笑道:“呵呵,呵呵,意外,我……我怕烧着了我,就跑开了去,一不小心跑远了点,就……走远了。”

    “你本来叫什么?”

    “我本来姓王,没名字。”

    “我看你还是叫王有才好了,这名字挺衬你的。”承铎笑笑,“你去吧,这次别跑了,要跑的话也不要烧我的马厩。”

    东方道:“他不用跑了,我留下他给我跟班了。”

    钉子没想到这么容易过关,趴下磕头道:“是。”站起来跑出帐去。出了中军帐,跑到木栅栏边时,忍不住就地翻了两个跟头。好不容易站稳,看见一丈来远站着个女子,十三四岁的样子,梳着两条辫子,额前的头发微微有些散乱了,抱着一个竹编簸箕看着他。

    钉子心里高兴,忍不住就凑了过去说:“喂,你是谁啊?”

    那女子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见他过来就往后退了退,转身要走。钉子看出她是个胡人,指指自己说:“王有才。”他笑得一片灿烂。那女子学着他发音念了一遍,漾起一抹笑意,也指着自己说:“忽兰。”王有才也学着胡语的调子念了一遍,忽兰忍不住笑得更深了。

    王有才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忽兰说:“你的名字真难听。”

    王有才说:“我在这里一直都跟马住在一起,今天终于可以睡帐篷了。”

    忽兰说:“不过我看你跟头翻得还好。”

    两人各自说着对方听不懂的话,却也不介意对方说了什么,竟聊得十分惬意。

    昨天宴饮的诸多将领正在校练场上点兵,各回驻地。承铎换了铠甲,盔缨上的穗子迎风飘着,站在点将台上,意态矜贵,举止轩昂,足以令各路大将相形见绌。

    王有才遥遥看着校场上的情景,突然往前一冲,望天喊道:“老天爷,总有一天我也要做大将军,带着骑兵打仗!”

    忽兰看着那些人,虽不知道他喊的什么,却被他最真诚的豪气所感染,也跑过去,对着天空大声道:“喀拉昆仑神!总有一天我要让草原最雄健的骑兵做我的护卫,让世上的人都不敢欺辱我!”

    她喊完,深吸了口气。两人趴在木栅栏上面面相觑,王有才咧着嘴笑,忽兰却沉默地看着他。

    送走各驻地的将领,杨酉林已正好了西营兵马。承铎过去看了一番,牵了马来,对杨酉林道:“出来走走。”杨酉林便也上了马,两人一前一后骑马到了燕州大营所倚的丘塬上。

    承铎指了远处起伏的地脉道:“崎元关靠北,地接云州,西可直击云州大营,南可回援燕州,北有喀拉昆仑山的大木林可以栖身。你的步兵都留给赵隼,只带五万骑兵,方圆二百里,需在你控制之内。燕州现有的粮草,你分六成去。我那里的马匹,你也带去。”

    杨酉林道:“大将军要占住崎元关,莫非是为了对付……”

    承铎打断他道:“你心里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你在崎元关站稳,我这里便可无事。”

    “是。”

    承铎忽然转过头来笑道:“你是不是喜欢明姬那小姑娘?”

    杨酉林踌躇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

    承铎见他面赧,失笑道:“那你还把她认做妹子?”

    杨酉林总算是端正了脸色,率然道:“她说做妹子便做妹子好了,就算做一辈子妹子也没什么。”

    承铎笑笑:“杨酉林。”

    “在。”

    “军人有仗打有功立时,升迁便快。当初你跟着我不到两年,擢升为上将军,这是你军功应得。然而我对你的期望不止于此。今后没有仗打时,但愿你也能守功克忠,勉励上进。”

    承铎说罢,牵了马走下山坡。杨酉林在身后忽然道:“大将军。”

    “我本来只是个无名无才的小民,因为天下不太平才入了行伍。数年来都只是个小卒,而两年间便做了上将军。如今更是攻城入池,站在了这胡人的国都。”他望着承铎恳切道:“杨酉林从不奢望做达官显贵。这辈子能有这番驰骋,已经足够了。日后便如现在,大将军但有驱弛,即当效命。”

    承铎赞许道:“你知道么?一个真正的军人,必定做不成权谋家。因为战场的争斗只有终结时的胜负;而权力场上的争斗却有很多种,永远也没有终结。一个人即使有足够的聪明由简入繁,去涉猎权势;却很难再删繁就简,去做个逍遥的人。军中战将无数,赵隼总说你无趣,然而我最赏识的却是你。世上有你这样的人,才有真正的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他停住议论,对杨酉林道:“你之所以能做这个上将军,因为你是个天生的军人。”承铎说到最后一句,神采一扬,跨上马向平原上大军而去。杨酉林也一跃上马,跟了过去,留下一路扬尘。

    回到大营时,杨酉林的副将已整好人马。承铎发了兵符给他,杨酉林领了,便带了骑兵浩浩荡荡地出营。忽然明姬换了一身男装,穿着个小兵的衣服,背了个包袱,牵了马过来。东方一旁看见,吃惊道:“你要干什么?!”

    明姬扬首道:“哥哥,崎元关有雪兽。我去帮你打一头回来作灵药吧!”说完,也不等东方答应,扬鞭一策便跟着那骑兵去了。东方错愕之下不及应答,大声唤:“明姬!”明姬回头冲他摆了摆手,马不停蹄地走了。

    承铎眯起眼睛看了半天,说:“嘿嘿。”

    东方瞪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喜该忧。

    赵隼站住,望那人马去尽,突然回头看着承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承铎四分疑惑,三分鼓励,两分同情,一分幸灾乐祸地回看着他。赵隼到底忍不住,狠狠地骂道:“他妈的杨酉林,平日跟老子装傻!”

    承铎低头,扯了扯衣甲,理正了盔缨,一言不发地往中军去了。

    下午无甚要事,承铎换了便装,窝在大帐里看书。帐子里飘荡着甜淡的香味,茶茶用糯米、红豆、枣子、栗子、花生、白果、莲子、百合在煮粥,一旁细碎地切着蜜饯撒进去。即使承铎不怎么吃甜食,闻见这味道也觉得有些饿了,便倒到床上耍赖道:“你端出去煮,再这么煮我呆不下去了。”

    茶茶偏不,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反而拿勺子在里面搅了一搅。承铎坐起来,正要说话,哲义在门口道:“主子,兵部有文书来。”

    承铎正容道:“拿进来。”

    兵部廷报是军机要务,都是专人专送,不能假他人之手。这个进来的递送,穿着兵部六品服饰,高高瘦瘦的个子,约莫四十来岁,唇角却有些萧索的皱纹,显得形销骨立。他单膝跪下道:“王爷千岁,小人奉命递送文书。”哲义上前欲接,他却一缩手,自己站起来,往承铎面前送去。

    承铎笑笑,伸手去接,刚要接住时,那人手腕一翻,自书筒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承铎。然而承铎却先于他变势,一伸手已扣住他右腕,着力一扭。这人急抬右脚,却没有快过承铎,脚踝堪堪撞在他脚尖上。承铎不容他出,将他左腕一拉,“喀”地一声,高个子兵士整个人转了一圈,左踝又中一脚。

    承铎手臂一扬,他应声飞出,落在大帐中央,四肢都不能动弹,呻吟不止。这一下变故只在瞬息之间,令人目不暇接。承铎却微笑道:“你既然行刺过我,就不应再来我面前。”

    茶茶蓦然想起在王府那夜,三个行刺的黑衣人中,逃脱的那个瘦高个子。承铎接道:“你当时既撇下同伴跑了,自是求生不愿求死。我们今日正可说个分明。”

    瘦高个子一脸恨色,并不开口。

    承铎当即对茶茶一抬下巴,冷然道:“你出去。”茶茶站起来往帐外去,哲义便拔出腰刀。茶茶走出帐外数步,便听见一声惨切的低叫。

    帐内哲义已经碾磨着切下了瘦高个子右手拇指。以前捉住的胡人,最怕的就是被俘后切指,从此便张不开弓,握不住刀。那瘦高个子咬牙不叫了。哲义估摸着那阵痛劲过去,再以腰刀砍钝的刃口割他食指。不过一会,那根手指也被切了下来。

    那人只看着承铎,竟浮出一丝冷笑。

    承铎道:“你就给他右手一个痛快吧。”哲义手起刀落,右手剩下三个指头一齐斩落。一阵麻木过后,断指之痛陆续涌起,那瘦高男子竟像哭一样放声大笑起来,他喘息咳道:我并非不愿求死,而是我要你死!

    “你我有仇?”承铎问。

    “是。”

    “什么仇?”

    “你夺走了我的爱人。”他声音嘶哑。

    承铎断然道:“你这也太胡说八道了,我从不夺人妻妾!”脑子却飞快地把茶茶过了一下,觉得她方才并无异状,就算是她,也不过是这人单相思;若不是她,那更好说了。

    那瘦高个子叹道:“爱人并不一定是妻妾,只要真心爱恋,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

    “那你爱谁?”

    他咳嗽道:“我此生所爱的,也只有哲仁而已。”

    此言一出,承铎和哲义全都掉下了下巴。

    半晌,承铎道:“这位兄台,你可能搞错了,哲仁只是我下属,并非我娈嬖。”

    “可你杀了他!”那瘦高男子喊着,睚眦欲裂。

    “他先要杀我,我自然要杀他。”

    “那你便也该死!”瘦高男子大声道。他断指上汩汩流血,照这样,不多时,便会毙命。

    承铎沉吟道:“他受人指使,最终丧命,至死也不愿意说出害我的原因来。”那人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承铎摇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并不曾刑讯他。”

    瘦高个子脸上的激动之色慢慢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死灰。

    铎指着哲义道:“哲仁是他亲手葬的,你若想死,我可以让你们死一处;你若想活,我可以放你走。只是,你把哲仁的事说说清楚。倘若你不愿说你主子,你可以不提。”

    “我没有主子!”

    “好好,你没有主子。”

    “你真的不想知道谁要害你?”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倘若不愿意说,我问也没用;譬如哲仁,他明知我可以不杀他,却不愿受我恩惠。”

    那人喘息良久,缓慢道:“我,是哲仁的师傅。”

    此言一出,承铎和哲义又一次目瞪口呆。往日只觉哲仁沉默孤僻,万没想到他是如此的离经叛道。

    “我中了人的圈套,被废去七层功力,下了蛊毒,成了不生不死,为人卖命的走狗。哲仁是送来我教导的钉子,那年他只有六岁。之前,有三个孩子死在我手下,所以他们成不了出色的钉子。然而,哲仁成了。我只用了六年的时间。”

    “钉子?”承铎故意问。

    “就是派去卧底的暗哨。”

    “哦。”承铎做恍然状,却浮上一丝冷笑。

    “这世上只有我懂得他,也只有他懂得我。我受蛊毒所制,痛苦万状,他为了我,也只好为人卖命。我早已生不如死,既害死了他,更无他念。今日杀不了你,只好杀了我自己。其余的我无话可说了。”

    承铎抬头对哲义道:“把刀给他。”哲义递给他,承铎道:“哲仁是用这把刀自尽的。他就葬在燕州大营不远,我把你和他埋一起。”

    那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多谢。”

    “不谢。”

    那瘦高个子看着承铎却不动手,忽然又道:“心爱之人原是一个人的死x。”

    承铎一愣,脸色蓦然一沉,一时间杂念丛生。有很多话想问他,又仿佛无从问起。

    那瘦高个子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