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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部分

便把醉汉痛打一顿,打得如

    此厉害,连平常把别人的打架当作热闹看的师傅们,也不得不参加进来把他们两个朋友拉开。

    “不及时把叶夫根尼拉住,一定会被他打死的。这家伙是连自己也不怜惜的,”他们说。

    清醒的时候,卡别久欣也常常捉弄西塔诺夫,嘲笑他对于诗的爱好,和他的不幸的罗曼

    史,而且秽亵地想引起他的妒嫉心,可是不成功。西塔诺夫默默地听着哥萨克人的嘲笑,也

    不发怒,有时候,连自己都跟卡别久欣一起笑了。

    他们睡在一起,每天晚上长时间地轻声谈着什么。

    话声使我不能睡着,我很想明白,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到底谈些什么谈得那样亲

    热,可是当我走近他们时,哥萨克人就喝问:“你来干什么?”

    西塔诺夫好象没有看见我。

    但是有一次,他们把我叫去,哥萨克人问:“马克西莫维奇,要是你发了财,你该怎样

    办?”

    “那就买书。”

    “还有呢?”

    “不知道。”

    “呸。”卡别久欣气恼地转过脸去,西塔诺夫却安静地说:“你瞧,没有人知道,不管

    老的小的。我对你说:财富本身是无所谓好坏的,一切东西都须要加上某种因素才……”我

    问:“你们讲什么?”

    “不想睡,随便讲讲,”哥萨克人回答。

    后来,我注意听他们的谈话,便知道了:他们每晚上讲的也是白天人们爱讲的上帝、真

    理、幸福、女人的蠢笨和狡猾、有钱人的贪婪以及人生是混乱而不可理解等等。

    我老是贪心地听他们的谈话,这些话使我激动,我很喜欢听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

    说:生活不好,应该过得好一点。但同时,我看出过得好一点的愿望并没有使人承担很多责

    任,在作坊的生活中,在师傅们彼此的关系上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些话在我的眼前照亮

    了生活,暴露了它背后的y郁的空虚。人们在这空虚之中,象微小的尘土在荡动的池水里一

    样,混乱而急躁地浮动着,而他们自己嘴里却说这种混乱是毫无意义的,令人气恼的。

    人们议论得很多,很热烈,老是责难别人,忏悔,吹牛,而且每每为一点小事引起凶狠

    的吵闹,互相厉害地侮辱。他们常常猜测,他们死后将会怎样。作坊门口放污水钵的地板腐

    烂了,从这潮湿腐朽的破窟窿里,吹来一股冷风和酸臭的泥土气,害得大家腿都冻了;我和

    巴维尔用稻草和破布塞住了这个窟窿。他们常常说地板要换一块,可是破d越来越大了,刮

    雪风的时候,象烟囱似的,雪花从d里吹进来,弄得人人都作风咳嗽。气窗上洋铁皮叶片发

    出讨厌的声音,大家都用不堪入耳的话骂它,我给涂了点油,日哈列夫倾听后说:“气窗没

    有了声音,好象有些寂寞。”

    他们从澡堂回来,躺进肮脏的满是尘土的床里,肮脏和臭气,井没有使得谁不安。此

    外,还有很多妨碍生活的小事,而且都可以马上除掉的,但没有一个人动手去做。

    人们常常说:

    “谁也不怜悯人,无论是上帝,还是自己……”可是当我同巴维尔给被污垢和虫儿咬得

    快要死了的达维多夫洗了一个澡时,他们就嘲笑我们,脱下自己的褂子来叫我们捉虱子,叫

    我们擦背,捉弄我们,好象我们干了什么可耻而且非常可笑的事似的。

    达维多夫从圣诞节到大斋期一直躺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吐出腥臭的血痰,又吐不

    进脏水桶里,落在地板上。每天晚上他大声地说着梦话,把人家吵醒。

    他们几乎每天都说:

    “该把他送到医院里去。”

    但是开头因为达维多夫的身分证过期了,后来又因为他病好了一点,末了终于决定:

    “反正快要死了。”

    他自己也有预感,说:

    “我活不久了。”

    他是一个沉静的幽默家,也爱说些滑稽话,来清除作坊里忧郁的气氛。他俯着黑瘦的

    脸,呼呼地喘着气说:“大家听听高板床上的人的声音呀……”接着就和谐地唱出沉痛的滑

    稽调子:我在床上过日子,早上醒得十分早。

    醒着也好梦也好,

    一天到晚被虫咬……

    “他并不沮丧呢。”大家这样夸他。

    有时我和巴维尔爬到他的床上去,他就苦中作乐地说俏皮话:“亲爱的客人,拿什么请

    请你们呢?新鲜的小蜘蛛你们喜欢不?”

    他死得很慢,连他自己也有点心焦了,他真正恼丧地说:“我怎么还不死,真要命。”

    他不怕死,这使巴维尔非常害怕。每天晚上,他叫醒我低低地说:“马克西莫维奇,他

    好象死了……真要在夜里死了,我们却睡在他底下,哎,天埃我怕死人呀……”要不,他就

    说:“唔,他生下来干吗呢?还不到二十岁,就要死了……”有一个月夜,他叫醒了我,惶

    恐地睁大着眼说:“听。”

    高板床上,达维多夫喉头咻咻地喘气,慌张而清楚地说:“到这里来呀,来……”接着

    打着呃。

    “真要死了,你瞧着吧。”巴维尔不安地说。

    白天一整天我扫除院子里的雪,搬到野外去,累得很,只想睡。但是巴维尔请求我说:

    “你别睡,看在上帝分上,别睡。”

    他忽然跪起身子,发狂地嚷:

    “大家起来呀,达维多夫死了。”

    有人醒了,几个影子从床上爬起来,听见发怒的反问声。

    卡别久欣爬到高板床上,吃惊地说:

    “好象真死了……身体还有点儿热……”四周无声。日哈列夫画了一个十字,身子裹在

    被子里说:“唉,让他升天吧。”

    有人说:

    “抬到门廊下去……”

    卡别久欣从高板床上爬下来,向窗外张望:“让他躺到天亮吧,他活着的时候也没有打

    扰过任何人……”巴维尔头钻在枕头底下,痛哭起来。

    但西塔诺夫没有醒来。

    十五

    野外的雪融化了,天空的冬云化成湿雪,落到地面上消失了。太阳逐渐地延缓每天的路

    程,空气变得和暖了。快乐的春天好象已经到来,但象开玩笑似地躲在郊外什么地方的田院

    里,马上会涌进城市里一样。街道上都是棕红色的泥浆,水在步道边流动,囚徒广场上,化

    净了雪的地方,麻雀在快乐地跳跃,人们也跟麻雀一样忙碌起来。在这种春天的喧声中,大

    斋的钟声,一天到晚不停地响着,轻软地敲着人们的心。这钟声好象老人的谈吐一样,掩藏

    着某种屈辱的东西,这钟声仿佛在用凄凉的忧郁调子诉说着人世的一切:“有过,有过,这

    有过……”在我的命名日,作坊里的人们送给我一张小巧精美的圣徒阿列克谢的画像,日哈

    列夫作了一大篇堂皇的演说,使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谁?”他玩弄着指头,抬起眉毛

    说。“不过是出世十三年的小孩子,一个孤儿。我年纪比你差不多长三倍,也要称赞你,因

    为你对万事从不背过脸去,总是面向一切。你要永远这样,这很好。”

    他又说到上帝的仆人,说到上帝的人,但我不了解人和仆人的分别,他自己好象也不十

    分明了。他说得很枯燥乏味,师傅们都嘲笑他。我两手捧着圣像,站在那儿,心里感动而且

    &039;i促不安,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卡别久欣终于懊丧地向演说家嚷道:“把你的丧礼演说停

    止了吧,连他的耳朵都发青了。”

    说着,拍了一下我的肩头,也称赞起我来了:“你的好处,是你对大家都很亲热,这就

    是你的好处。所以,即使是有理由,不要说打你,就是骂你也很难开口。”

    大家以和善的眼望着我,善意地嘲笑我的难为情的样子。

    再过一会儿,我准会因为感到自己是这些人所需要的人而突然快乐得大哭起来。但是正

    好这天早上在铺子里,掌柜用脑袋向我一摆,对彼得·瓦西里耶夫说:“不讨人欢喜的小家

    伙,干什么都不行。”

    和平时一样,早上我到铺子里去了,可是午后掌柜对我说:“回家去,把货房顶上的雪

    扫下来,搬到地窖里……”他不知道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作坊里给我

    举行祝贺以后,我换了衣服,走到院子里,爬到货房顶上,把这年冬天厚实沉重的积雪耙下

    来。但是因为兴奋,忘记打开地窖的门,雪落下来把门封住了。我跳到地上,发见了这个错

    误,连忙动手耙开门上的雪。雪是潮湿的,又硬又沉,木耙再也耙不动,又没有铁锹。一个

    不小心,把木耙折断了,恰巧这时候,掌柜走到院门边。“乐极生悲”,应了俄国人这句老

    话。

    “好啦,”掌柜讥笑地说着走到我身边。“嗨,你,干活,见你的鬼。我得狠狠揍你这

    蠢笨的脑袋……”他拿起雪耙的柄,向我挥来,我闪开身子,气愤地说:“我不是你雇来扫

    院子的……”他耙木棒掷在我脚边,我抓起一块雪摔到他脸上,他哼着鼻子逃走了。我也丢

    了工作回到作坊里。过了几分钟,他的未婚妻从楼上跑下来了。她是一个轻佻的、脸上长满

    红瘰的女人。

    “叫马克西莫维奇到楼上去。”

    “不去。”我说。

    拉里昂诺维奇惊奇地低声问我:

    “干吗不去?”

    我把经过的事对他说了,他担心地皱着眉头,到楼上去了。走的时候,小声对我说:

    “你太卤莽了,小老弟……”作坊里沸腾起来了,骂着掌柜。卡别久欣说:“唔,这次一定

    会把你撵走的。”

    这并吓不住我。我同掌柜的关系,早已弄不下去了。他恨死了我,近来更加厉害了。我

    也见不得他,但我很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对我这样不讲道理。

    他在铺子里,常常把钱丢到地板上。我扫地时见到就捡起来放到柜台上布施乞丐的零钱

    罐里。后来因为常常捡到这种钱,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对掌柜说:“你把钱扔给我,是

    无用的。”

    他面红耳赤,急不择言地叫喊起来:

    “用不到你来教训我,我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可又立刻改口说:

    “谁会故意把钱白白扔掉?是失落的嘛……”他禁止我在铺子里看书:“你这种头脑念

    什么书。这种吃白饭的家伙还想当读书人吗?”

    他并没有放弃用二十戈比的钱币来陷害我的打算,我明白,要是扫地时硬币滚进地板缝

    里,他一定会认为是我偷了。

    于是我又对他说,叫他停止这种把戏。不料,就在这一天,我从小吃店泡了开水回来,

    听见他怂恿隔壁铺子里一个新来的伙计偷偷地说:“你教他偷《诗篇》,最近有三箱《诗

    篇》要到了……”我知道他在说我,我走进铺子里,他们两个人都很不好意思。除了这点形

    迹之外,他们两人陷害我的y谋,还有几点可疑的根据。

    隔壁那个伙计,并非第一次替他干事,他是一个能干的生意人,但是喜欢酗酒,喝醉了

    被老板赶走了,过了几时,又重新雇了来的。他是一个营养不良的瘦弱汉子,眼色很狡猾,

    表面很温和,一举一动,完全顺从着老板。小小的胡子上面,永远现着聪明的笑容,又喜欢

    说俏皮话,开口的时候,发出一种害牙病的人常有的臭味,虽然他的牙齿挺白挺结实。

    有一天,使我大吃一惊:他亲热地笑着走到我身边,突然打掉了我的帽子,一把抓住头

    发。我们打起架来,他把我从廊下推进铺子里,想把我按到放在地板上的大圣龛上——要是

    如了他的愿,我一定会把玻璃压碎,雕花弄破,划破高价的圣像。可是他气力很小,结果是

    我打胜了。那时候,使我大吃一惊,这个长胡子的汉子,坐在地板上,擦着打破的鼻子,伤

    心地痛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两家主人都出去了,铺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他用手指抚抚鼻梁子靠近眼睛

    的肿伤,友善地对我说:“你以为,昨天我打你,是出于本意吗?其实我不是傻子,知道打

    不过你的,我没有气力,是个喝酒的人。这是我们老板叫我干的:‘去找他打架,尽量使他

    把他们铺子里的东西多弄坏些,让那边受损失。’我难道自己情愿来惹事,你看,被你把脸

    弄得这样脏……”我相信了他的话,心里可怜他。听说他同一个女子在一起,过着有一顿没

    一顿的日子,常常挨女的打。但我还是问他:“那要是人家叫你下毒药,你也下吗?”

    “他会的,”伙计低声说,现着可怜的冷笑。“他也许会的……”过了不久,他问我:

    “唔,我一文钱也没有,家里没有吃的,老婆跟我吵闹。

    朋友,你在这边货仓里给我偷一张什么圣像好吗?我可以换几个钱,唔,你拿吗?要

    不,来一本《诗篇》行不行?”

    我记起鞋店和看守教堂的老头子,我想这个人会出卖我的。但是不好拒绝,就给了他一

    张圣像。我不敢偷价值几卢布的《诗篇》,觉得这是犯大罪。有什么办法呀?在道德当中,

    常常藏着一种计较,神圣洁白的“刑法”,非常清楚地暴露了这小小的秘密,秘密虽小,里

    面却藏着私有财产的大大的虚伪。

    当我听到我们掌柜对这个可怜的人说,叫他教我偷《诗篇》,我愕然吃惊。我很明白,

    我们掌柜知道我拿他的东西送人情,隔壁的伙计已经把圣像的事告诉他了。

    慷他人之慨的可憎的仁慈,和这种陷害我的小诡计,都使我气愤,对自己对一切人都厌

    恶。好几天,我很难过地等着几货箱的书运到。货物终于运到了,我在货仓里开箱,隔壁的

    伙计走来了,叫我给他一本《诗篇》。

    我便问他:

    “你把圣像的事情告诉我们掌柜了?”

    “告诉了,”他发出抑郁的声音。“兄弟,我这个人是什么事都藏不住的……”我目瞪

    口呆,坐在地板上,瞪眼望着他。他慌慌张张地说了些什么,那种又狼狈又可怜的样子,真

    叫人受不了。

    “你要知道,是你们掌柜自己猜着了,不,是我们老板猜着了,后来他又告诉了你们掌

    柜……”我想,这下我可完了——这班家伙联朋结党陷害我,现在我准会被关进少年感化院

    去了。既然已经这样了,横竖都无所谓。要是淹进水里,就淹到深地方去吧。我拿了一本

    《诗篇》塞进伙计的手里,他藏在外套底下,溜了出去,但立刻又走回来,把《诗篇》丢在

    我的脚边,说了这句话就赶快走了:“我不要。会跟你一起倒霉的……”我没有懂他的话—

    —为什么会跟我一起倒霉?但是我非常高兴,他没有把书拿去。自从发生了这件事,我们那

    个小掌柜比以前更爱对我发脾气,更怀疑我了。

    当拉里昂诺维奇上楼去的时候,我回想起了这一切。过了不多一会儿他就回来了,神情

    比刚才更丧气,显出从来没有的沉静。吃夜饭以前,对我一个人轻声说:“我说了好多话,

    想叫你别上铺子去,单在作坊里帮帮忙。

    没有成功。‘金龟子’不肯答应。他和你很过不去……”这屋子里我还有一个仇人——

    掌柜的未婚妻,那个挺轻浮的女子。作坊里的青年都跟她胡闹,呆在门廊底下,见她过来就

    一把搂住,她也不生气,只是象小狗似的轻轻尖叫一声。一天到晚,她嘴里总嚼着东西。她

    的荷包里,总是装满饼干、油炸饼。她的下颏老是在动。她的茫然的脸色和不安定的灰眼

    睛,见了实在叫人不快。她常常要我和巴维尔猜谜,谜底都是猥亵下流的。又教我们许多急

    口令,也都是下流话。

    有一天,一个上年岁的师傅对她说:

    “你这个不害臊的姑娘。”

    她就活泼地用下流的小调回答:

    姑娘要害臊

    哪能生宝宝……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姑娘,她恐吓我,要同我胡闹,我很讨厌她。她见到我不高兴胡闹,

    就益发纠缠不休。

    有一天在地窨子里,我同巴维尔帮她刷洗装克瓦斯和黄瓜的空桶,她对我们说:“小家

    伙,我来教你们亲嘴好吗?”

    “我亲得比你还好呢,”巴维尔笑着回答。我对她说,你要亲嘴,同你未婚夫去亲好

    啦。我说得并不怎样温和,她发怒了:“咳,多么粗野呀。小姐跟他亲热,他却翘尾巴;你

    说,你算什么玩意儿。”

    接着她又用指头做出威吓的样子说:

    “瞧着吧,叫你记得这个。”

    巴维尔帮着我,对她说:

    “若是你未婚夫知道你这般胡闹,他会收拾你的。”

    她的长满瘰疬的脸,现出轻蔑的神气:

    “我不怕他。有我这样的嫁妆,能找到十个比他好的女婿。

    姑娘在出嫁前正是寻欢作乐的时候。”

    她就同巴维尔闹着玩。从此以后,我又多了这一个拚命说背后话的对头。

    在铺子里愈来愈不能忍受,一切宗教书都读完了,鉴定家的议论和谈话,也不能吸引我

    了,他们说来说去老是这么一套。只有彼得·瓦西里耶夫知道生活的黑暗,讲起话来有声有

    色,还能引起我的兴趣。有时我想:狐单而又爱报复的先知以利沙,在大地周游,也许就是

    这个样子。

    但是,当我把别人的事,自己的心思,坦白地同这个老头讲的时候,他总是挺高兴地听

    着我说完,然后把我所说的告诉掌柜,掌柜听了不是难堪地嘲笑我,就是愤怒地叱责我。

    有一天,我对老头说,他所说的话,有时我曾经记在本子里,我在那本子上已经抄摘各

    种诗句和警句。鉴定家大为吃惊,急忙走到我身边,不安地问:“这是干什么?小孩子,这

    不行呀。为了记住吗?不,不能这么干。你真会闹新花样。你把记了的交给我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