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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部分

在被灼烧,似乎要冒烟了。

    皮皮的头发一阵发直,声音也开始哆嗦:“可是你……你不会觉得痛,对吗?这个……又不是你的皮肤……”

    贺兰静霆的神色仍很平静,脸上看不到一丝紧崩的肌r,也没有半分的痛楚或慌张。可是他说:

    “痛的,皮皮。很痛。”

    然后他默默地站了起来,穿上风衣,戴回手套,没有告辞,便消失在了门外。

    服务生走过来收拾他桌上残余的盘子。

    皮皮的声音仍在发抖,她找到钱包,掏出银行卡:“我买单。”

    “小姐,那位先生已经付过帐了。”

    “付过了?什么时候付的?”

    “在您到这里来之前,他已经来过一次。”

    18

    半年以来,除了周末,每个早上皮皮都会到青年路旁的同仁巷吃早饭。那个店子仅供简便的早点和饮料。豆浆浓,油条脆,生煎包子里有花椒的香味。也卖咖啡,生磨的,哥伦比亚原味,比上岛便宜,且杯子还大。

    店子是老式的房子,生意不是特别好,在这一带以白领为主的住宅区毫不显眼。

    七点半的时候皮皮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几个月来,有一对“夫妇”几乎天天都在这里相聚。他们显然属于不同的家庭,各人戴着各人的戒子,男子四十,女子三十五六,平凡的人,风度、长相都很相配。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铁出口,似乎住得都很远。男人总是先到几分钟,替女人叫好咖啡和早点,然后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等待。女人的打扮很时尚,手指上的钻戒闪闪发光,小巧的身材,高高的鞋跟,走起路来风韵别存。皮皮尤爱她耳朵上的一对红宝石耳钉,米粒大小,在乌黑的短发中若隐若现,显得那张并无特色的脸风情万种。

    他们的爱情就像这对耳钉,存在又似不存在。就有那么一丁点儿,什么全都有了。喁喁而谈不到十分钟,他们各自拿着自己的咖啡,去了不同的大厦,消失在灰色的人群中。

    每当看见他们,皮皮都在想妈妈和那个台商在一起时会是什么样子。她没见过那个人,只知道是个富态的中年人,很斯文,非常有钱,在这个城市有好几个玩具厂。听人说,他对妈妈并不大方,小恩小惠就捕获了。乃乃后来说,都是皮皮外公造的孽,有个女儿不晓得娇着养,喝酒发疯动不动把人揍得死去活来,长大了自然抵抗不了男人的诱惑。后来妈妈怀了孕,偷偷到医院打胎,大出血差点死掉。医院通知了皮皮,那时皮皮刚上班不久,带着自己的积蓄去善后,将面无血色的母亲接回了宿舍,天天给她炖甲鱼养身子。钱不够用,还向家麟借了一千块。家麟执意不让她还,皮皮也没还。

    整个故事就像《廊桥遗梦》的通俗版。妈妈告诉皮皮,其实自己不是二奶,那个男人是离婚的,生意做大了打算到欧洲发展,想让她跟着去。她犹豫着不肯答应,他就找了别的女人。皮皮听后就说,妈您实在喜欢他就离婚吧。一拍两散大家轻松。皮皮妈眼泪掉个不住,不是我不肯走,我舍不得你。若是没有你我早跟你爸离了。你乃乃那张苛薄嘴,眼里能下刀子,我和她呆一天都是受罪,跟她过肯定早死。

    其实婆媳暗斗皮皮打懂事起就天天看见,总以为是人民内部矛盾,却不料会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后来她把这些说给小菊听,小菊还羡慕:“你还有妈,无论出了什么事最后还是回了家。我的妈呢?一去无踪影,临走时就扔给我爸一张纸条:‘小菊已经会做饭了’。”

    生活之于皮皮就像一幅张大千的水墨画,太多的模糊凌乱沉在水底,只有家麟那只凌风独立的荷花是清晰的。清晰得好像是她的未来。

    家麟是皮皮褐色人生中唯一可分辨的风景,而贺兰静霆则从未出现在她的蓝图之内。

    于是乎,木鱼茶庄之后,皮皮再也没有见到他。

    倒不是皮皮不知好歹。就在贺兰静霆离去的当天,皮皮满怀愧疚地给他打过了三个电话:两次手机,一次座机,无人接听。怕他还在气头上,皮皮等了三天,再次打电话,还是无人。电话滴了几声进入自动留言,尤疑半晌,皮皮怯怯说了一句:“贺兰先生,那天的事很对不起。你——”她本来想说“你手指上的伤好些了吗?”话没说完,留言时间已过,电话滴地一声关掉了。不知为何,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羞辱,再也鼓不起打电话的勇气。

    万般无奈之下,她去问了冯新华。冯新华说,贺兰静霆这个月要和馆长一起去看两个考古现场,行程排得满满的,人现在在陕西某县。皮皮又心神不宁地等了一周,仍无回音。想着好不易到手的采访前途未卜,有些泄气。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等贺兰静霆回到c城再说。

    正好赶上这月卫青檀身体不适,请了三周假。而皮皮的托福考期越来越近,天天下班就泡学习班背单词做习题。她倒不指望能考个好成绩,昂贵的报名费摆在那里,蒙混过关太对不起钱了。

    整整一个月就在忙碌和混乱中度过了。

    正月十五的那天,皮皮到麦当劳吃中饭,顺便会一会辛小菊。午休时间,小菊拉着皮皮的手溜到门外,忽然说:“皮皮,我网恋了。”

    “你,网,恋,了?”皮皮双眉一皱,将信将疑。

    小菊非常肯定地“嗯”了一声。

    除了打工,小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耗在网络上:是数个论坛的版主,加入的qq群有五十多个。她非常积极地加入网上的“集体活动”,却与这些集体保持着理智的距离。拒绝和任何人单独联系。迄今为止,她个人好友的qq名单上,大约只有皮皮和佩佩两个人。皮皮宿舍里没有网,去了报社才在线上,佩佩只喜欢电话联络。她们都没有时间陪她聊天。

    而小菊居然网恋了!!!

    没等皮皮拷问,小菊就招了。她们是在“芝麻开门”的论坛里认识的。二十九岁,数学所的研究员。

    “假的。”皮皮一口否定,“骗子。现在专有一些五十岁的老男人情场失意,在网上骗女孩子,一直骗到床上为止。”

    “至少他懂数学,这个肯定假不了。”小菊努力替他辩护,“我扔给他一道非线性微分方程,一会儿功夫就解了。他扔给我一道,到现在连个近似解还做不出来。”

    “好吧。他是一个懂数学的骗子。”

    “我觉得……他说话还算诚恳。”小菊双手支颐,双目炯炯,“他要求见面。”

    “这么快就要求见面?”皮皮的脑袋敲起了警钟,“会不会是色狼啊?”

    “我的条件也不好啊。妈妈跟人跑了,爸爸是疯子,无学历、待业、打工、一无所成。如果他真是搞研究的,也许还嫌我呢。”小菊叹气。

    “嫌你什么?你长得这么好看!”皮皮推了她一把,“你以为男人很看中学历么?”

    “唉,这些年,我也想读个夜大什么的。可是我一天都要打两份工,实在没精力读书了。还说呢,我爸又病了。”

    小菊的爸爸是这样的。如果健康,他会在公园或者街头算数学题。饿了就随便买点东西吃。钱全是小菊供给。他记得一个月回家向女儿要一次。

    如果他病了,就不再露宿街头,而是哼哼叽叽地倒在家门口,小菊不得不照顾他,严重的时候还要请假。

    “需要借钱不?”皮皮问。

    “这回他的病有点麻烦,医生怀疑是癌症。”小菊想了想,说,“你能借我五百吗?我下个月还不了,年底才能还你。”

    虽然小菊偶尔会要向皮皮或者佩佩借钱,但她很讲信用,说什么时候还,绝不拖欠。

    “我借你一千吧。”

    “我只要五百。”小菊望着远方,轻轻地说,“我在考虑换个钱多一点的工作。”

    “别太累着自己了。”

    “皮皮,上个礼拜我看见我妈了。”她脸上的表情怪怪的,“我一直以为她远走他乡。不料她还住在这个城市。她又嫁了人,孩子都好大了。我从她面前走过,她都不认识我。靠。死女人。我咒她祖宗八代。”

    皮皮不敢和小菊谈她妈妈的事,这么多年她照顾那位神志不清的父亲已经是捉襟见肘。连忙将话头引开:“哎,你今天都用眼影了呢。哪个牌子的?怪好看,我也去买一个。”

    小菊从牛仔裤荷包里掏出一个眼影盒:“买什么,这是你送的,还记不记得?生日礼物?”

    “天啊,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会过期的啦!”皮皮叫起来。

    “过什么过,我看好好的。”她拿出小镜子,瞟了自己一眼,“等会儿我见他。”

    “你见他?你见谁?”

    “那个网友。”

    皮皮紧张了:“在哪里见?”

    “他让我挑地方,我挑了c大门口的麦当劳。安全吧?”她狡猾地笑了笑,“以前我在那里打过工,里面的人都熟。”

    她们说了一会话,小菊休息时间到,进去工作了。

    到了三点钟,她给皮皮打电话:“嗨皮皮……”

    皮皮正在整理档案,将电话夹在耳边:“怎么啦?”

    “我不去见他了。打退堂鼓了。”

    “这样吧,”皮皮忽然说,“我去替你会会他,怎么样?”

    19

    c大门前的麦当劳在苏宁电器第二层,八点过后很冷清,大号咖啡七折,等于廉价咖啡馆,是谈情说爱的好去处。

    除了服务生,里面只有八个人。其中四位是成对坐着的,谈笑风生,看上去象恋爱中的大学生。

    剩下的四个里有一个是女的。排除。

    只剩下三个男人,有一个明显年过五十,排除。

    最后两位看上去都在三十岁左右。

    东边的那个,个子不大但肌r发达,长得很像成龙。他正在啃一个巨无霸,生菜、蛋黄酱从手指头溢出来,掉了一桌子。酸黄瓜里腮帮子里喀喀作响。

    西边的那个戴着一副眼镜,长相清秀,肤色白皙,穿一件方格子衬衫,桌上放着一杯咖啡一盒薯条,正专心地看报纸。

    皮皮觉得他的样子很斯文,很像大学老师。

    要见的人叫程少波。皮皮特意google了一番,倒真有这个人。真在c城科学院数学所。皮皮又上期刊网查他的论文,还真不少。此君毕业于北大数学系,在国外留学数年,有国外大学数学博士的学位。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对于小菊来说,程少波就是当之无愧的钻石男了。虽然年纪大了一点,毕竟未婚,且工作稳定、收入颇丰、一个人的名下就占了一大堆基金。

    可是,皮皮又觉得很奇怪,像他这样的资历,北京上海找工作都很容易,为什么要留在c大这个不起眼的城市呢。难不成他也和贺兰静霆一样,是只狐狸?

    程少波说,相认的记号是他手里拿一张报纸。可是皮皮一进来就发现大门旁边挂着一个黑漆漆的木盒,盛着一叠码好的报纸,供人任意取看。里面的客人只要不在聊天的,似乎人手一份。看来这人真是没经验。皮皮也有点傻眼。她在“成龙”和“方格子”之间权衡半天,想直接上前去搭话,又觉得还是先假装去买杯咖啡继续观察一下比较好。

    店子里只有两个服务生。一个勤快地擦着柜台。一个在旁边的水池里洗咖啡壶。皮皮点了咖啡交了钱,服务生指了指咖啡机说:“稍等,我们正在做新的咖啡。”

    她站到一边。没过几秒,门被推开了,又进来了三个男人。为首是一位五短身材,头大如斗,戴着礼帽,背着皮包,浓眉大眼,双耳垂肩,笑咪咪地好似弥勒佛。他的神情也很宗教。身子沉,走起路来,地板格格作响。身后尾随着着两个时尚男生,奇妆异服,听着耳机。

    服务生过来招呼:“晚上好,先生您想要点什么?”

    “咖,咖,咖……”

    “咖啡?”

    为首那人点头。

    “多大杯的?”

    “大,大,大,大……”

    “大杯?”

    那人又点头。

    “您还要点什么吗?”

    “不不,不,不不……”

    “一共是八块五。”

    “谢,……”

    不知是紧张还是天生结巴,那人说了半天,一个整句也没有。服务生倒是很耐心,一面认真地听,一面及时猜测他的意思,迅速接住话头:“不谢。您要加牛奶和糖吗?”

    “两,两,两……”

    “两份奶?”

    他点头,又说:“不,不,不……”

    “不要糖?”

    他又点头。

    “请到这边稍等,咖啡马上就好。”

    那人的样子有点尴尬,转身到旁边和皮皮一起等咖啡。其间,他们对视了一下,“弥勒佛”友好地冲她一笑,皮皮忽然发现他的胳膊里夹着一张报纸。

    程少波?

    “您是程先生吗?我是辛小菊。”皮皮礼貌地伸手过去。

    那人微微地怔了,便很大方地握住了她的手:“辛,辛,辛……”他一路“辛”下去,皮皮一路耐心地等,等了一分多钟,他才说:“辛小姐你,你,你……”

    “我很好。”皮皮只好帮他说完。

    所幸这时咖啡好了,程少波赶紧接过两杯咖啡,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大步流星地向窗口的座位走去。

    不知为什么,虽然口吃得近乎于有交流障碍,皮皮对这人的印象不坏。他非常镇定,无论多么尴尬的场面,他都能保持自己的尊严。

    可惜他不知道小菊天生不仅性急而且挑剔。如果她的耐心有常人的一半,也不会像如今这样缺朋少友,孤独无助。她很庆幸自己接下这项任务,至少在两人之间可以起到缓冲的作用。可这位先生也实在太口吃了,皮皮不禁发愁怎么将谈话进行下去。不料程少波从皮包里掏出一个tablet笔记本,将屏幕一拧,对着皮皮噼噼啪啪地打起字来。

    ——对不起,我天生口吃,说话很慢,请耐心。

    皮皮继续傻眼。

    这个人打字赛过光束啊。至少每分钟两百五十字,参加打字比赛肯定能拿名次。

    “嗯……放心吧。如果你愿意打字,我没意见。”

    ——小姐贵姓?

    “辛小菊。”

    ——您不是的。您是小菊的朋友,对吗?

    “您怎么知道我不是?”

    ——在出门之前我想象过小菊是什么样子,您和我的想象相距甚远。

    皮皮愣了,指着自己的脸:“您是指的相貌吗?”

    ——要不我出道简单的方程您解一下?

    一句话直戳软肋。皮皮只好承认:“好吧,我不是小菊,我是小菊的朋友关皮皮。她……爸爸病了,临时有点事来不了。”

    ——其实她可以事先给我打个电话。这样我比较不容易感到被戏弄。

    那人的脸色有点发沉,将键盘敲得噼啪作响。

    “程先生,我不认为您会愿意收到小菊的电话。”皮皮微微一笑,两手一摊,很外交地将话挡了回去。

    屏幕上的字迅速地闪动,几乎是愤怒的。

    ——您以为我害怕小菊知道我结巴吗?她不会介意的。我这人可爱的地方多了去了。

    皮皮一口咖啡喷到地上。

    “您误会了。作为小菊的朋友,”她镇定地清了清嗓子,“我才不管她和谁约会呢。我主要是担心她的安全。你们是网友,互相不了解,贸然相会,万一出事怎么办。”

    程少波掏出工作证摆在她面前。

    皮皮毫不客气地拿到手中仔细审查,看看正面,看看反面,又对着灯光检查了钢印和水印。不错,是他的照片,出生年月籍贯部门一应俱全。如假包换的程少波。

    检查完毕,双手奉还,她发现程少波咪着眼,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打出五个字:“质检通过?”

    皮皮点点头,到露台上拨通手机:“小菊,你在哪里?”

    “怎么这么久才打电话,我都在一楼逛半个小时啦。我爸在家里哼叽都快把我的手机打爆掉了。靠,他知不知我这张卡接听也要一毛五一分钟的。”

    “人见到了。还不错,挺有个性。当然也有点小问题,相信你不会介意。”

    “什么小问题?”

    “有点口吃。”

    “没事儿,我爸还口吃呢,搞数学的都口吃。陈景润也口吃。”

    “他告诉过你吗?”

    “告诉过。还说口吃得很厉害,我若实在着急不如学哑语。他这人说话特逗,真的。”

    皮皮彻底无语。

    对面的街头忽然响起了清亮的吉它声,她的视线飘了过去。

    “皮皮——”小菊在那头叫道,“皮皮——”

    街对面的楼下是一排小卖部,当中有个花店。新开的,巨大的花篮八字排开。今天也不是什么节日啊,可能就是开张志庆吧,请来了校园乐队来助兴,门口站了很多人。皮皮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不是一个,是两个。

    她忽然间心痛如割,连忙将视线移开。

    “皮皮!”小菊继续叫道,“你还在听电话吗?我可要上来了。”

    缓过神来,她努力镇定:“你上来吧。你去和程先生说话,我报社里还有事,比较急,先走了。”

    “好吧,路上小心。”

    “嗯。”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将视线放回去。

    那儿,浅红色的衣影,田欣手拿着一串糖葫芦,偎依在一个高个子男生的胸前。男生的左臂亲昵地挽着她的腰,不时地歪过头去和她说话。

    本来她还不能确定那个女生是田欣,但那件衣服肯定是的。浅红色的背后有个巨大的v字,皮皮见过不只一次。从高中时代起田欣就爱穿有文字符号的衣服,从内衣外套到袜子围巾,无一幸免。

    而家麟,她只用看后脑勺就能认出来。

    大约是呼吸太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