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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5 部分

到一个不起眼的破旧道观闪身入内。程宗扬背脊贴住墙壁听了片刻,然后越过院墙落在观内。

    这座道观虽然破旧,规模却不小。程宗扬看清亮灯的观堂,轻轻一跃,攀住檐下檩条,游鱼般朝亮灯处游去。

    堂内那个醉醺醺的汉子已经收起醉态,他张开手露出手中一块玉佩,紧张地说道:“在林子里找到这个,老马恐怕出事了。”

    一只长着黑毛的大手伸来,一把抓起玉佩,骂了一声,“妈的!”

    那人身材粗壮、面目凶狞,一件道袍系得歪歪扭扭,袖口挽着,看起来两分像道人,倒有八分像土匪。

    程宗扬想了一下才认出来他是当日在紫溪被武二用坛子扣住脑袋的那个家伙,叫元行健,是林之澜收的外门记名弟子。

    元行健压低声音骂道:“我不是让你盯着吗?上次在草原已经失过一次手,现在好不容易找到这小贱人的踪迹,老马又出了事!你让我怎么跟教御交代!”

    “师哥,那丫头不好对付。我瞧咱们恐怕是不行了,不如让教御身边的人来吧。”

    元行健脸色忽晴忽暗,半晌才道:“不行。这点事再办不好,咱们兄弟的脸面往哪儿搁?以后龙池恐怕再没咱们的位子了!”

    程宗扬伏在檐下,两人的交谈声听得清清楚楚。昨晚太乙真宗在客栈失手,少不了要回来找寻同门的下落。考虑到白天人多眼杂,多半会在夜里,果然让自己等到了。

    听到此处,程宗扬已经心下了然。这两次行刺都是林之涧主使的,可林之澜与王哲半师半徒,怎么在对待岳帅遗孤的态度上差别会这么大?

    忽然,一个轻微的声音道:“看什么呢?”

    程宗扬扭过头,只见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小子年纪轻轻,似乎比自己还小几岁,头发随意挽成一个髻,用一只玉箍束着,额头显得又大又亮。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道袍,眉目俊雅,脸上带着好看的笑容,看起来神清气朗。不过他姿势跟自己一模一样,脚尖勾着檩条,这会儿正探头鬼鬼祟祟朝堂内张望。

    那小子露出失望表情,“我还以为有什么好看的呢。”

    他扭过脸,“你看这两个家伙干吗?”

    自己丝毫没有察觉就被他溜到身边,如果他心存歹意给自己一剑,自己这会儿恐怕早躺在屋檐下面。

    程宗扬低声道:“兄弟哪儿来的?”

    那年轻人一愕,“你不认识我?”

    程宗扬比他还奇怪,“我干嘛认识你?”

    “你——”

    那年轻人还没说完,堂内一声大喝,“谁!”

    元行健抓起一柄大刀,带着师弟直冲出来。

    程宗扬一把扯住那年轻人,“傻愣着干么?还不快跑!”

    “哦!”

    年轻人连忙跟他一起从檐下钻出,抬手攀住檐角,翻身跃到房檐,接着越过围墙慌慌张张朝外跑去。

    道观内传来一阵叫嚷,灯火不断亮起,人影绰绰,不知道有多少人追来;两人谁都不敢做声 ,闷头落荒而逃。

    逃命这种事,程宗扬已经拥有相当丰富的经验,撒开脚步跑起来,一般好手也追不上。可旁边的小子脚下看不出有什么动作,却不比自己迈开大步狂奔慢。他手臂不动不摇,身体微微前倾,看起来像御风而行般轻松自如。

    两人一口气奔出两里多地,把叫嚷声远远甩在身后才放慢脚步。那小子透出一口气:“吓死我了……哎呀!小心!”

    年轻人一把扯住程宗扬的衣袖。程宗扬刚迈出半步就被他拉得跌了回来,脚下一滑险些栽倒。

    程宗扬稳住身体,朝前面看了看,除了一片沾着雨水的青草,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纳闷地问道:“怎么了?”

    年轻人小心地蹲下来,从他刚才准备落脚的草丛里捡起一只东西。

    “瓢虫哎!”

    那小子心有余悸地说:“差点就让你踩到,还好还好!”

    程宗扬鼻子险些气歪,“瓢虫?我差点摔一跤,你知不知道?”

    “瓢虫你怎么能乱踩呢?”

    那小子没理会他的怒气,自顾自指着瓢虫背上的黑斑一个一个数着,“你瞧,一、二、二一、四、五、六、七,是七星瓢虫,还是一只雌虫呢!”

    “我还以为你捡到宝了!”

    程宗扬道:“不就是一只瓢虫吗?你放好,让我一脚踩死它!”

    “不行!”

    那小子连忙合起手。

    程宗扬气得笑了起来,“这瓢虫难道是你养的?”

    “当然,”

    那小子认真说道:“今年我放了六万多只七星瓢虫,这一带的瓢虫都是我养的。”

    程宗扬愣了一会儿,低声道:“你有病吧?”

    “没有。”

    “我见过养猪、养牛、养j、养鸭、养鹤,还有养蛊的……养瓢虫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程宗扬上下打量他,“没病你养这东西干么?”

    “当然有用,”

    年轻人指着面前的田地,“你看到了吗?”

    “废话,我又不是瞎子。”

    年轻人一点都不生气。“那边是稻田,那边是果林。本来三亩稻田每年种两季就能养活一家五六口人,多几亩地呢,出产的粮食可以卖掉,用来换衣服、盐和家里用的东西。但我刚来时,有些地方五六亩地还养活不了一家人。”

    “这跟虫子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稻田减产不是因为农夫不下力气干活,而是害虫太多。稻田里有蚜虫,果林里有桃蚜,还有什么小白蛾、介壳虫……”

    年轻人一样一样数着,“因为这些害虫,每年都要损失两、三成的粮食。有时候一连几百亩、上千亩的稻田都受虫害,每饮只能收几十斤粮食。农夫食不裹腹,好多人到观里来求神灵保佑,有的过不下去还要卖儿卖女。”

    年轻人道:“我去田里看过,那些蚜虫小的很,捉也捉不净,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行。我在田里守到第三天时,忽然看到一株水稻上的蚜虫少了。我在旁边等啊等啊,终于看到这个东西。”

    年轻人举起那只七星瓢虫,得意地说道:“就是它!蚜虫的天敌!我算过,一只七星瓢虫一天能吃一百多只蚜虫。七星瓢虫寿命通常是两个半月,能吃掉上万只蚜虫。而一只七星雌虫能产卵两千多粒,一年能够繁殖六、七代,就算只有百分之一成活、只繁殖四代,每放一只七星瓢虫,它的子孙就吃掉一万万只贱虫,保护几十敢田地。而且它不仅只吃蚜虫,还吃小白蛾、介壳虫……”

    年轻人一口气说道:“七星瓢虫什么害虫都吃,可周围的小j、麻雀也吃瓢虫,有时候几软地都没有一只瓢虫。我就自己养一些,每天散步时放出去。有了这些瓢虫,这几年周围田地都没有受过虫害,能多收几千石粮食呢!”

    年轻人张开手掌,看着瓢虫生着七个黑斑的鞘翅分开,悄然飞入月色,然后回过头认真道:“你要把它踩死了,等于多了一万万只蚜虫,多了几十亩田地要受虫害呢!”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是谁?”

    那个年轻人笑了起来,“我是混元观的观主,我叫秋少君。”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回头指着刚才来的地方:“就是那个道观吗?我干!你是观主跟着我跑什么?”

    秋少君叫道:“我怎么知道?还不是你拉着我跑的?”

    程宗扬冷静下来,“你是太乙真宗的人?和师帅是什么关系?”

    秋少君高兴地说道:“你居然知道师帅?那是我师兄!”

    “你是王真人的小师弟?”

    “是啊,我是最小的一个,排行十七。”

    程宗扬上下看着他:“你怎么没穿教御的衣服?”

    秋少君连连摆手:“我还不是教御,差得太远了。商师兄说,掌教师兄在塞外身故,要等选出新任掌教,得到掌教的允许,我才可以设帐授徒,然后再升任教御。最快也要十年吧。”

    “师帅半年前就说过让你升任教御。”

    “真的吗?”

    秋少君饼然道:“我怎么不知道?”

    “当时我就在师帅旁边。蔺采泉、商乐轩、夙未央和卓云君都在!”

    秋少君凝神看着他,“师兄去世时你也在吗?”

    “我那时候正好在草原,结识了师帅。师帅还给我留了一封书信,”

    程宗扬摊开双手,“可惜被你卓师姐毁了。”

    “卓师姐?我好久没有见过她。”

    秋少君道:“师兄书信上说了什么?”

    程宗扬敲了敲额头,回忆道:“师帅说,他这些年一直在外征战,没时间处理教务的事务,结果教内的事让他很不满意。如今乱象丛生,希望有人能清理门户,维持太乙真宗的声誉。”

    秋少君盘膝坐在草丛间,苦恼地叹口气:“林师兄本来挺好的,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招了那么多记名弟子,难怪师兄不高兴。不过那些人虽然三道九流都有,但有林师兄约束也没做什么坏事……师兄说了谁来继任掌教吗?”

    “没有。”

    程宗扬打量他,“你想当吗?”

    秋少君摆手道:“我差得太远了,蔺师兄他们还差不多。”

    这小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才华横溢、术法超群的样子,就那个光亮的大脑门挺扎眼。

    程宗扬道:“太乙真宗不是挺有钱吗?怎么在晴州的道观会破成这样?”

    “我们在晴州有三处道观,最大的一处叫上清阁,在云梦泽占了一座岛屿;另一处在晴州港南边,也有几十名门人,香火很盛的。”

    秋少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三年前蔺师兄让我来混元观当观主,想让我把混元观打点好,可是我只顾着养瓢虫,来观里祭拜的人越来越少,也没有多少钱来修理。”

    “祭拜的人怎么会越来越少呢?”

    秋少君耸了耸肩,“周围的农夫都是受了灾才来祭拜,这几年虫害少了,大家日子过得好了,来的人也就越来越少。”

    “哈。”

    这小子真有意思,养了几万只瓢虫、救了周围几个村子的虫灾,结果把自己混得没饭吃。程宗扬也坐下来,笑道:“你把事情做好得过分,难怪你的混元观连鬼都不上门呢!”

    “也不是没人来。”

    秋少君笑嘻嘻道:“周围人都知道我是个傻瓜,在观里养了一堆瓢虫,隔三差五还有人到观里来看稀奇。”

    “你没把他们赶出去?”

    “没有。倒是有些醉汉到观里来,”

    秋少君吐了吐舌头,“我怕他们不小心踩到瓢虫,索性装鬼把他们吓走。”

    “哈哈!”

    程宗扬大笑两声。这小子挺有意思。

    “你的观里不是还有几个人吗?他们在这儿做什么?跟你养瓢虫?”

    “林师兄让他们来修行的。”

    秋少君嘻嘻一笑,“观里没有r吃,他们在背后可没少骂我。喂,你来不是看我养虫的吧?”

    程宗扬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但见过王哲这么多同门,只有这个养虫的小子还像个好人,而且王哲也对他寄予厚望,总不会差不到哪里去。

    “你知道黑魔海吗?”

    “知道。”

    秋少君表情凝重起来,“三年前文参军到晴州来跟我说了许多事。他说我快十八岁了,有些事我应该知道。”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黑魔海虽然被岳帅剿灭,不过这些年有迹象表明,黑魔海已经死灰复燃,让我小心这个大敌。”

    “原来是这样。岳帅的事他有没有告诉你?”

    “岳帅有个女儿,在师兄的左武军。”

    秋少君笑道:“文参军说月姑娘长得貌美如花,师兄问我想不想娶她,我已经回绝了。听说师兄很不高兴。”

    “为什么回绝?你们道家不禁止娶妻吧?”

    秋少君无辜地说:“那时候我十七,她才十三,还是个小孩子,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不满三十岁。我怕娶了她把她饿瘦,师兄会骂我。”

    难怪王哲那么着急让自己照顾月霜,原来是怕送不出去。

    “喂,”

    秋少君道:“你问了我这么多,还没有回答我呢。”

    程宗扬道:“岳帅这个女儿叫月霜,这件事和她有关。当初在草原就有太乙真宗的人刺杀她……”

    秋少君静静听完经过,然后站起身,“我要去见月姑娘。”

    “这会儿?”

    秋少君点点头:“事不宜迟。如果真是林师兄指使的,我要赴龙池在各位教御和长老面前分说明白。”

    “如果真是林之澜呢?”

    秋少君毅然道:“即使要清理门户,我也在所不惜。”

    “你现在一个弟子都没有,林之澜的门人起码上千吧?能跟他们斗吗?”

    “只要有证据,蔺师兄、夙师兄、商师兄、卓师姐都会站到我这边。”

    这倒有可能。据程宗扬所知,林之澜在太乙真宗内也树了不少敌人。

    秋少君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程兄,如果我这会儿告诉月姑娘我想娶她,你觉得合不合适?”

    程宗扬厉声道:“不合适!”

    秋少君从善如流地说道:“也是,现在说有点像趁人之危,那我过几天再说好了。”

    “过几天也不合适!”

    程宗扬道:“你都已经回绝,这事就别想了。”

    秋少君摸了摸脑门,沉吟道:“如果月姑娘真像文参军说的那么漂亮,我怕我会后悔。”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后悔也晚了,谁让你不抓住机会呢?”

    秋少君叹口气,“那就算了。程兄,请。”

    “喂,你不回去没事吧?”

    秋少君回头看了一眼,“没事。他们找不到我就能偷吃r了。”

    “你这个观主也太抠了吧?连r都不让吃。”

    “每天有青菜豆腐就很好嘛,为什么还要吃r?哎,小心!”

    “我干!大半夜你还盯着看草里的瓢虫?不怕累死啊!”

    秋少君安慰道:“几十亩地,几十亩地……”

    第六章蛛刃血樱

    这个夜晚注定有许多事在发生。

    位于云梦泽的上清阁迎来太乙真宗两位教御。与此同时,一艘双桅帆船正驶过月光下的晴州内海,带来六朝最新的消息。晴州港内,西马长街的鸥翼总社、铜狮巷的雪隼佣兵团、城东胡人聚集区的波斯商会,还有宝泉巷那些c控无数金钱与权力的钱庄,都一夜灯火未眠,同样醋酿即将发生的风暴。

    此时程宗扬正和一个养瓢虫的小子踏着月色,去见一个自己这会儿并不想见的人。当然,如果月霜处于昏迷状态,自己还是很乐意私下与她见面的。遗憾的是月夜常有,牛二不常有。

    这会儿已是深夜,客栈大门紧闭。秋少君伸手按了按房门,抬头朝程宗扬看来。

    程宗扬道:“你看我干么?翻墙吧!”

    “不好吧?”

    程宗扬在墙上一借力,跃上墙头。秋少君紧跟着上来,他倒不用借力,身子一纵就像片落叶般轻飘飘落在自己身旁。

    “身手这么好,翻个墙还这么多废话,又不是偷东西!”

    “走门不是方便嘛。”

    秋少君道:“我刚用了脱锁诀把里面的锁打开,一推就进去了。”

    “你怎么不早说!”

    秋少君道:“你都没让我说……”

    “顺手就把人家门弄开了,你这当道士的也太过分了吧?”

    秋少君耸耸肩,用他的话回敬道:“又不是偷东西嘛。”

    他忽然挑眉,“咦?好像有人?”

    “耳目够灵的。自己人。”

    星月湖一直派有人手在月霜身边暗中保护,只不过前两次都被小紫支开,没有起到作用。程宗扬打了个手势,那名隐藏在暗处的星月湖属下现出身形,向他们做了个“平安”的手势。

    程宗扬指了指楼上,示意自己要上楼,然后领着秋少君进去。

    刚踏上楼梯,秋少君又“咦”了一声,“有人!”

    这小子知觉敏锐至极,可这会儿楼里静悄悄的,哪里有半个人影?

    程宗扬刚要开口,猛地打了个冷颤,额角伤痕突然一跳,感觉到一丝y冷气息;死亡的气息。

    “不好!”

    程宗扬从梯上跃下飞身朝门口奔去。身旁人影一闪,秋少君以比自己更快的速度掠出门。两人刚到阶前便看到那名刚才还朝自己招手的军士垂着头,手中佩刀刚拔出一半,像被一条无形绳索绞住脖颈,身体悬在半空。

    秋少君一把扯住程宗扬,抬脚蹬在廊柱上,往后退开半步。程宗扬正往前疾冲,身体突然转向,像撞到墙一样胸口气血一阵翻涌。

    “干!不会又见到瓢虫了吧?”

    这处院子三面环楼,中间是一个不大的天井,此时一弯上弦月悬在天际,清冷月光水银般洒在庭中。

    秋少君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井,忽然他一昂身,快捷无伦地向后翻去,宽大道袍飘扬起来却没带出丝毫风声,接着袖口一软,仿佛被一柄无形利刃切开,断袖悄无声息地飞开。

    秋少君断裂的袖口露出一截剑柄,他拇指扣住剑锷一弹,剑身跳出,接着剑锋在空中一沉,仿佛劈到什么柔韧物体。

    程宗扬抽刀横在身前,一边运足目力,眼角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寒光。那是一条细如发丝的金属线,乌黑线身与夜色仿佛融为一体,视线稍微移动就失去它的踪迹。

    被剑锋弹开的金属丝无声地掠过,悬在廊下的一盏灯笼齐齐裂开,只剩下半个纸壳。程宗扬头皮一阵发麻,这东西太y毒了,如果不小心被它缠住,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秋少君袖中的少阳剑跳回鞘内,身体游鱼般往后退开,然后腰身一挺,立在廊下,一动一静浑若天成,接着左手两指竖起,摆出一个法诀。

    静谧中,一股危险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