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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

是一辆末班车。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全然不知。

    车上空无一人。不,具体说,是有两个人。一个售票员,一个司机。

    北京人就是大气,怪不得是皇城根下长大的,什么事情也别想让他们的眉毛动一动。

    在我神情凄惶、衣冠不整、哆哆嗦嗦地“爬”上了车之后,售票员连嘴皮子都没有动一下,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字:“票。”

    “什,什么?”我惊魂未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买票!”售票员似乎埋怨我让她多说一个字,把票夹子摔得“砰砰”响。

    “哦,票、票、票……”我反应过来,急忙掏出钱包。

    一个小时后,这辆公共汽车停在了北京西客站的公共汽车站里。当我从车上下来,一抬头看到西客站那巨大的石英钟时,我竟然笑了。

    一场闹剧,可怕的闹剧。

    不过两个小时,我经历了生死交替。而此时,我也好像虚脱了一样,全身都瘫了。

    拖着步子,我来到候车室。

    虽然已经是凌晨,候车室里却灯火通明。打扑克的、泡面的、发呆的、拌嘴的、睡觉的……集天下所有姿态于一室,热闹非凡。

    我踉踉跄跄歪靠在一把椅子上,拼命咽下即将迸出喉管的心脏。

    “安全了,安全了。”我贪婪地看着四周肮脏、麻木的人群,觉得他们的脸前所未有的可亲可信。

    候车室的角落里有一个ic电话。我看着看着,眼睛一热,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电话很脏,机身上贴满了医治花柳病的小广告。黑色的听筒上还粘有一摊类似鼻涕一样青黄色的可疑东西。

    可我顾不得计较这些,飞快地把卡c入机身,然后劈劈啪啪一通狂摁……

    终于,电话通了,“滴——滴——滴——”的声音拖得老长。

    电话响着,但没有人接。这也难怪,毕竟已经一点多了。事实上,我也不想让他们接,我只是想听听“家”的声音。

    正当我打算把电话挂掉的时候,突然,电话被接起了。“喂——”电话那头,爸爸迷迷糊糊的声音伴着电流声传了过来。

    我咬着牙,一言不发,而眼睛里早已是热泪滚滚。

    “喂,说话,说话啊!”爸爸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也重了。

    我依旧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流泪。终于,我听到 “咔嗒”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我软弱地蹲下去,掩面痛哭。

    没人注意到我。在这个人如蝼蚁的火车站,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待我哭够了后,我在垃圾堆里拣了几张破旧的报纸,然后学着农民兄弟的样子,将它们整齐地铺在水泥地上,然后头枕着自己的行李,背对着人群躺下去。

    “床”很硬很冷,但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安全。在这一刻,我为自己的“沦丧”、“不堪”羞耻而难过。但我的脑子已经接受不了过多的情感,不一会儿,我便枕着我的梦想、我的希望沉沉睡去……

    清晨,我是被一阵巨大的“嚓嚓”声惊醒的。

    我揉揉眼睛,刚一扭头,一根尖利的硬物直刺我眼。

    “哎哟!”我吓坏了,急忙捂住脸。过了一会儿,待我从指头缝里眯起眼睛看时,才发现原来是一把特大号的扫帚,在我脸前扫来扫去。

    虽然又羞又恼,但我却敢怒不敢言。只好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把地上的报纸揉成一团,丢进附近垃圾筒,灰头土脸地快步离开。

    身后,那个胳膊上套了一个红袖箍的胖女人正在骂骂咧咧:“这些盲流们!吃、喝、拉、撒、睡!把西站当自个儿家了!”

    我的脸“腾”地一下子红到耳根,但我咬咬牙,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早上八点多钟的北京,忙乱而令人紧张。汽车呼啸着来来往往,人们神情冷漠地从我身边匆匆而过。没有一个人会多看彼此一眼,这无疑是一个冰冷的城市。

    已经三月了,春寒依然料峭。天灰蒙蒙的,城市的上空似乎挂了块灰旧的抹布,雾霭沉沉,一点儿也不讨人欢喜——不过听人说,这就是北京特色。

    由于不熟悉路况,当我一路辗转到达北大时,已经近中午时分。

    北方的春,一向喜欢姗姗来迟。此时,北大西门入口的垂柳才刚刚吐出嫩黄的芽儿,不过,这倒使得古色古香的门脸在悠悠荡荡的柳条中平添几分庄严与厚重。

    不知道别的学生第一次见到北大时的心情,当我站在北大西门外,摸着那个八面威风的大石狮子,心中涌上的竟然是这么几句酸词: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接着,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湿了。在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彷徨、恐惧、羞辱、惊吓、排斥之后,我最终还是毫发未损地站到了她面前,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然而,这的确就是真的。

    我看到了北大的雕梁画栋;看到了放生池边的百年垂柳;看到了莲叶田田的荷花池;看到了小说中的“德才均备”斋;看到了象征王权的华表;看到了红楼前面的青白麒麟;看到了来来往往、肤色各异的人们,还有,人们脸上淡定、平和的表情。

    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因为拥有,所以恩慈;因为拥有,所以安详。

    终于,我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惊涛骇浪地来北大了——我想拥有那种淡定自若的神情。

    由于是中午,研究生院大门紧锁。我一路打听着,朝著名的“北大三角地”走去。

    据说,在清朝时,北大曾是皇家园林。的确,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凳都可能有数百年的渊源,你一不小心,便可能触到风流人物们的印迹。我屏息凝神,穿过“蔡元培”、经过“斯诺”的墓碑、绕过未名湖与博雅塔,远远瞻仰着“北京大学之星”,踱过气势恢弘的北大百年讲堂,最终在一个三角区域的“报刊亭”停住。

    “报刊亭”已经年岁久远,支架上锈迹斑斑。说它是报刊亭或许不准确,因为它没有玻璃,也没有贴上报纸什么的,倒是大幅广告、打印文件、信手涂鸦把它裱了个 “密不透风”、“五花八门”、“一塌糊涂”。

    我绕着“报刊亭”的三个角左转右转,实在不知道哪个角通向北大三角地。

    “同学,请问北大三角地怎么走?”我问一位端着饭盒正在盯广告看的男生。

    “就这儿呀!”男生奇怪地说,莫名其妙地瞅着我。

    “就这儿?!”我呆住,心中的期盼一下子从天空重重跌到地上。

    我实在无法把眼前的“报刊亭”与心目中的“北大三角地”相等同。在我心中,北大三角地,应该是各路文化汇集的地方,是各派言论自由抒发的天地,是各路传媒关注的焦点,也应该是北大自由思想的一种象征,是新文化运动觉醒地,是……在这里,应该有蔡元培、冯友兰、鲁迅、钱玄同、陈公博、邵飘萍等大师们的影子,也应该蕴藏着中国文化的精髓与生命……

    而此时,我面前的宣传栏上贴满了租房、转让、求购、家教、征友、社团活动、为宠物找新家、招聘等五花八门的信息,还有一个“高薪招枪手”,上面赫然写着:找人代考四级,酬谢一千元!

    此时正是放学时间,三角地处挤满了人。有的学生伸着脖子仔细地看,有的拿着刚刚印出来的宣传资料往上贴,还有的,干脆直接用笔在空白处写。而让我意料不到的是,这里的交易竟然十分高效率,许多刚刚贴上的信息被人“唰”地撕下,一些刚刚写完字的人笔还没有收起来,立刻便被众多学生团团包围。

    或者,说它是一个“北大信息交流中心”可能更加合适一些。

    渐渐的,放学的人越来越多,一些衣饰时髦光鲜的漂亮女生背着书包从我身边昂然经过,还有一些情侣模样的学生,喁喁私语,心有灵犀般的会心轻笑。我别过脸,强迫自己的眼光不去碰这些漂亮的人儿,而手却一直偷偷整理着自己皱巴巴的衣襟和凌乱的头发。不用想,我也深知,风尘仆仆、蓬头垢面的我和手中肮脏的行李箱在这里是多么刺眼。最后,我干脆垂着头从人群中退出,躲在一株榆树后,心情自卑至冰点。

    我不可能不自卑。面对这些风华正茂、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们,面对他们自信、骄傲、美丽、朝气的面孔,面对他们不可估量的前途与幸福,相信再自我感觉良好的人都会感到底气不足。

    在榆树后的流动商贩那儿,我花两枚硬币买了个面包,然后坐在行李箱上,边啃面包边心情沉重。

    “我能在北大附近顺利地安置下来吗?”“我不知道。”

    “我能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一年吗?”“我不知道。”

    “我带的钱够用吗?”“我不知道。”

    “我万一生病了怎么办?”“我不知道。”

    “我能考上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吗?”“我不知道。”

    “若头一年考不上,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

    当我向自己提出几个最现实的问题时,我无奈地发现,自己的答案全部都是“不知道”。想来可笑,前天我还正因为“知道”的太多而嫌生活枯燥,但此刻,我却因为“不知道”的太多而满心凄惶了。

    人生就是这么一个怪圈,不是吗?

    终于,人群渐渐散了。

    我拍拍身上的面包屑,理理衣襟和头发,再次拖着行李箱凑上前,打算先在上面寻找一些出租房屋或床位的信息。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不过的了,我可不想再睡到西客站去。然而,令我失望的是,我看到的大部分都是“求租”信息,密密麻麻,一条接一条。有的还工工整整地打印出来,数十条联系方式被竖打在文件下方,撕成一条一条,看来,还真是“以人为本”了。

    我颇受打击,但不得不满腔期望地看下去,终于在另一块宣传栏上找到一些房屋出租信息。可就这寥寥可数的几条信息要么价格奇高,要么寻找男性,要么干脆被人撕去联系方式。正当我垂头丧气之时,身边一位个头矮小的女孩拿着一只红色荧光笔在空白处写了几行字。

    我灵机一动,也掏出笔,在一块稍微干净的地方写上:

    “女生求租北大附近单间或床位。

    要求:安静便利,基本家具。

    联系方式:198—578900”

    写好之后,我眯着眼细细端详一番,想了想,又在“要求”一栏添上“价格适宜”。

    一束目光,从我刚来三角地时便落在我身上,我进它进,我退它亦退。我感觉得到,相信这是任何一个女子的直觉,但我没心思理它,现在不是时候。

    围着三角地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后,我打算先到学校里找个招待所暂时安顿下来。当我拖着行李箱“咯吱咯吱”地走过大讲堂,走过图书馆,走到未名湖时,那束目光依然没有离开。

    我深呼吸,停住脚步,转过身去。

    一位男子,这是自然的。不自然的是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他消瘦的身材显得玉树临风。

    “你干什么?”我问。这时,我发现他有一双漆黑得近乎幽深的眸子。不是明亮,而是让人捉摸不透。

    “你干什么?”没想到,男子竟然“鹦鹉学舌”。

    我略有些尴尬,正色道:“那么是我多事了,对不起。”

    这下轮到男子不好意思了:“我,我,其实是想求你帮个忙的——”

    “哦!”我好笑地摊开双手,“瞧我,初来乍到,能帮你什么?”

    “刚才在三角地那儿,你写的那个‘求租’启事是为你自个儿找的吗?”

    “那自然。”

    “我这边倒是有一个床位,就在西门外的蔚秀园。一个月三百元,还算是满足你的条件,不知你——”

    “哎呀!”我激动得有如水火交融般热烈,竟然握起拳头冲男子挥去,并一迭声地嚷嚷:,“你怎么不早说呀!我当然需要啦,这哪里是帮你忙,分明就是对我雪中送炭嘛。我……”

    男子不着痕迹地躲闪了一下,风度十足地笑,“唉,我们互相帮忙,彼此彼此!只不过,我本来还打算再跟你一段呢!”

    “为什么?”

    “我可不想把床位随便租人,这是对我们双方负责。”男子十分认真地说。

    什么意思?有点儿听不懂。但头脑简单的我从来脑子里就塞不进太多的弯弯绕绕,只是十分感激地伸出手去,“我叫白青青,太谢谢你了。”

    “我叫方卓,请多关照。”方卓说着,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手。

    他的手真冰,冰得吓了我一跳。

    跟着方卓,我们一起来到正对西门口的北京大学蔚秀园。据方卓介绍,北大一共有九个园:蔚秀园、畅春园、中关园、承泽园、朗润园、镜春园、燕东园、燕南园以及北大校园。在清朝,这些“园”都是皇家园林,分属于不同的皇子、亲王们,如今,这些园林全部属于北京大学,被学生、教授们享用,也算是国家对北大人的“厚爱”吧。

    果然不愧为昔日皇家园林。一进入蔚秀园,我便感觉天地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就连空气也好像更清新了。和北京大学一样,蔚秀园门脸很小,如果不注意,这个里面九曲回廊、幽深娴静的园林很可能会被轻易地错过。人们常说“内置金玉、外露淡泊”、“淡泊以明志,平静以致远”——看来,这便是中国园林的最高造诣,也是中国人性的极致吧。

    由于担心行李箱轱辘的声音会把这个园子的静谧破坏,我用力提起箱子,一步三喘地紧跟方卓。

    “要不要我帮忙?”看到我吃力的样子,方卓停住脚步。

    “谢谢,不用啦,我自己能行。”我故作客气,心中着实希望他能搭把手。

    可是,方卓却一句废话也不多说,继续大踏步向前。

    我惊讶地望着他的背影,急忙拎起箱子追上去。这时,我的心中有一种解脱,又有一丝怅然。

    蔚秀园的公寓楼全是清一色的五层老式红砖楼,与北大古色古香的感觉相映成趣。许多楼身被层层叠叠的爬墙虎覆盖,楼前还被一些上百年的老银杏树、老榆树等守护着,有一种历史的积淀感。

    “这儿真不错,是个学习的好地方。”我环顾四周,感叹道,“北大学生真幸运。”

    “唏,学生?!”方卓很不屑地瞥我一眼,“这里全部是教工楼,北大校长陈佳洱就住在前面的畅春园。”

    “哦!”我且惊且叹,“可这里的房租却很便宜啊,三百元,我们那边也不过这个价。”

    方卓奇怪地打量着我,好像我是来自另一个星球一样。但他最终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终于,穿过几幢公寓楼,翻过一个小小的荆棘坡,我们来到一个荷花塘边。

    与北大的“莲叶何田田”相反,这个荷花塘却一滴水也没有,淤泥干裂得像老人的脸。许多枯烂、腐朽的荷叶东倒西歪地耷拉在泥塘里,一片残败与凋零。

    “喏,就是那儿。”方卓说着,指向荷塘尽头。

    “哪儿呀,我怎么看不见?”我东张西望。那里,除了一堆垃圾场样的东西,好像什么都没有。

    “就是那儿呀,你眼睛近视还是怎么的?”方卓略有些不耐烦,手指依然固执地指向“垃圾场”。

    哦,这回我看清了。原来那不是个垃圾场,像是几个低矮的简易工棚,“棚体”以碎砖垒成,顶部被几块破旧的油毛毡覆盖,歪歪斜斜,似乎摇摇欲坠。

    “哦,哦,这——”我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不错吧!”方卓却浑然不觉,好像还很得意地加快了步子。

    这的确是一片工棚,可又不太准确,因为它好歹还算是有一些小院落,尽管院墙说白了便是一圈烂木头,脚下则是岸边的泥巴地,坑坑洼洼。

    “院落”正对荷塘,看来荷塘便是它的垃圾场、化粪池。我惊讶地看到一堆泛黄、腐烂的女性用品赫然丢在“荷塘月色”之中。

    “你很幸运,能在蔚秀园找到住处。这对于许多考研学生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方卓说着,从口袋中摸出一把钥匙,扭开一扇木门的铁锁。

    二居室,再标准不过的二居室,因为它只有两个房间,一左一右。连接两个房间的是一个狭窄、y暗的过道。过道里丢了一个煤气灶和一堆破旧的厨具。

    “这是厨房。”方卓指着过道说,看着我惊讶的表情,他苦笑着补充,“当然,烧壶开水、煮包面条应该是没问题。至于满汉全席,相信即便有地方,你也没工夫折腾。”

    这点倒是实话。我根本没奢望过什么三气啦、什么空调啦、什么家具啦,说白了,我只要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

    “哪个房间是我的?”站在过道尽头,我望着两间如鸽笼样狭仄的房间,心中实在为正在房顶上“哗哗”作响的油毛毡惴惴不安。

    “左面这间。”方卓说着,又摸出一把钥匙。

    “那右边这间肯定是卫生间了。”我十分自然地把脑袋伸向西边房间的窗户,但什么也看不见,窗户被一层报纸挡着。

    “哈哈,你到底是考研的穷学生呢还是来罗马度假的公主?”方卓讥笑着又把钥匙收了回去,“三百元钱想在蔚秀园找又有卫生间又有厨房的房间?!你是不是还想要个桑拿房啊?”

    “你——”我脸涨得通红。说实话,即便是三百元钱对我来说也已经不是小数,我亦不是挑三拣四的娇小姐,但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随便问问,如果要上厕所怎么办?”我十分不好意思地问面前这个高傲的男人。

    “上学校解决呗。”方卓说着,扬了扬手中的钥匙,“小姐,你到底还要不要看?”

    “要,要,要……”我一迭声道,但心中嘀咕:夜里怎么办,夜里也去学校吗?但我实在没有勇气再问下去。

    门开了。

    是一间十多平米见方的小屋子。两张床、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