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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为了开垦高密东北乡那上万亩荒c甸子,大栏镇的青年男nv,统统被吸收为国营蛟龙河农场的农业职工。分配工作那天,场部办公室主任问我:“你,有什么特长?”因为饥饿,我的耳朵里嗡嗡响,没听清他的话。他噘了一下嘴唇,露出一颗镶在嘴巴中央的不锈钢牙齿。提高了嗓门他又一次问:“有什么特长?”我想起了刚才在路上,看到了挑着一担大粪的霍丽娜老师,她曾夸奖我有俄语天才。于是我说:“我俄语很好。”“俄语?”办公室主任冷笑着,炫耀着那颗钢牙,嘲讽道,“好到什么程度?能给赫鲁晓夫和米高扬当翻译吗?能翻译中苏会谈公报吗?小伙子,我们这里,留苏学生都在挑大粪,你的俄语能好过他们吗?”等待分配的青工们发出嗤嗤的冷笑。“我问你在家里g过什么?g什么g得最好?”“我在家放过羊,放羊放得最好。”“对,”主人冷笑着说,“这才叫特长,什么俄语呀,法语呀,英语日语意大利语,统统的没用。”他匆匆写了一张条子,递给我,说:“到畜牧队去报到,找马队长,让她分配你具工作。” 路上,一个老职工告诉我,马队长名叫马瑞莲,是农场场长李杜的老婆,响当当的第一夫人。我拿着条子,背着铺盖去报到时,她正在种畜场指挥着一场破天荒的杂j试验。种畜场的院子里,拴着一头f情的母牛、一头f情的母驴、一只f情的绵羊、一头f情的母猪、一只f情的家免。配种站的五个工作人员——两男三nv——都穿着雪白的大褂、捂着遮住鼻子嘴巴的大口罩,戴着r胶手套的手里,都端着一具授精器,好像五个严阵以待的冲锋队员。马瑞莲留着一个半男半nv的大分头,头发粗得像马鬃一样。一张红彤彤的大圆脸,长长的细眯的双眼、肥大的红鼻子、丰满的大嘴、脖子粗短、x脯宽阔,沉甸甸的茹房宛若两座坟墓。——混蛋!上官金童暗骂了一句,什么马瑞莲,这不是上官盼弟嘛!因为我们上官家臭名远扬,她竟然改换了名字。由此类推,那李杜,就是鲁立人,他曾叫蒋立人,也许在蒋立人之前,还叫过立人,y立人。这一对改名换姓的夫q,被贬到这偏远之地、看来也是一对倒霉蛋——她穿着一件俄罗斯花布短袖衬衣,一条像豆腐p一样、皱皱巴巴、哆哆嗦嗦的黑se凡尔丁k子,脚蹬一双高腰回力球鞋。她指头缝里夹着一支跃进牌香烟,缕缕青烟缭绕着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她chou了一口烟,问:“场报记者来了没有? ”“来了,”一个戴着近视眼镜、面容枯h的中年人从拴马桩后闪出来,哈着腰说,“来啦。”他手里拿着拧开帽的自来水笔和打开的笔记本,笔尖按在纸上,随时准备记录。马队长响亮地笑着,用那只胖嘟嘟的手,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说,“主编亲自出马啦!”中年人道:“马队长这儿,是出头条新闻的地方,别人来,我不放心。”“老于,很有积极x嘛!”马瑞莲赞扬着,又一次用她的手,拍了那主编的肩头,主编小脸煞白,像怕冷一样,紧紧地缩着脖子。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编辑着八开对折油印小报姓于名正的中年人,曾经是省委机关报的社长兼总编辑,一个大名鼎鼎的右派。“今天,”马瑞莲说,“我真要给你一个头条新闻。”她深情地望了文质彬彬的于正一眼,把手中的烟卷儿滋滋地吸到烧痛嘴唇的程度,然后“啪”地一声吐出去,让烟纸和残余的烟丝分离——她这一手绝活,会把捡烟头的人气死——她喷吐着最后一口青烟,问配种员们:“都准备好了吗?”配种员们举起配种器,无声地回答着她的问题。血y涌上她的脸,她搓着手,激动不安地拍了拍巴掌,然后又掏出—条手绢擦了擦手上的汗水。“马精,谁是马精? ”她大声地问。那个端着马的jy的配种员往前跨了一步,声音在口罩里显得窝窝囊囊。“我是,我是马精。”马瑞莲指指那头牛,说:“你去给它,那头母牛,把马精授进去。”配种员迟疑着,他看看马瑞莲,又看看身后那四位同行,好像要说什么话。马瑞莲道:“还站着g什么?g这种事儿,趁热打铁才能成功!”配种员眼里流露出恶作剧的神情,他大声说:“马队长,我遵命!”配种员捧着装有马jy的授精器,飞快地跑到母牛背后。当那配种员把器具c入母牛的产道时,马瑞莲的嘴巴半张着,呼呼地喘着粗气,好像那一管子马精不是授给母牛而是授给了她。然后,她g净利索地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她命令牛的j子去包围绵羊的l子。她让绵羊的j子和家免的l子结合。在她的指挥下,驴的jys进了猪的zg,猪的jy则冤冤相报般地s进了驴的生殖器官。 场报主编的脸灰溜溜的,嘴巴咧着,很难说他是想放声大哭还是想放声大笑。一个nv配种员,端着绵羊jy的那一位,她的睫ao弯曲着,眼睛不大,但黑亮无比,j乎没有多少眼白。她拒绝执行马瑞莲的命令,把配种器扔在搪瓷托盘里,摘下手套,拉下口罩,露出她的汗ao很重的上唇、白皙的鼻子、和线条优美的下巴,愤怒地说:“简直是恶作剧!”她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清脆悦耳。 “放肆!”马瑞莲双手拍出一声脆响,流沙一样的目光撒到nv配种员的脸上,她y沉沉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戴的”她用手做了一个摘帽子的姿势 ,“不是‘手提帽’,你是极右派,是属于永久x的、永远摘不掉帽子的右派,对不对?!”nv配种员的脖子像经了严霜的cj,脑袋无力地垂在脑前,她回答道:“您说的对,我是极右派,永久x的。但是,我想,这是两事,科学和政治,是两事,政治可以翻云覆雨,可以朝秦暮楚,可以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但科学却是严肃的。”“住嘴!”马瑞莲像一台疯狂的锅驼机,空咚空咚跳动着,喊叫,“我决不允许你在我的种畜场里,继续放毒。你也配谈政治?你知道政治姓什么?你知道政治吃什么?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脱离了政治的科学就不是科学,在无产阶级的辞典里,从来就没有超阶级的科学。资产阶级有资产阶级的科学,无产阶级有无产阶级的科学。”“如果无产阶级的科学,”nv配种员孤注一掷地、大声地打断马瑞莲的话,“如果无产阶级的的科学y要着绵羊和家免j配并期望着产生新的物种,那么我说,这无产阶级的科学就是一堆臭狗屎!” “乔其莎,你太狂妄了!”马瑞莲牙齿打着颤说,“你抬头看看这天,你低头看看这地,你应该知道天高地厚!你竟敢说无产阶级的科学是臭狗屎,反动透顶啊!单凭这一句话,就可以把你关进监狱,甚至枪毙!看你这么年轻,漂亮,”上官盼弟变成的马瑞莲降低了调门说,“我放你一马,但是,你必须给我把授精任务完成!否则,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医学院校花还是农学院的校c,那匹蹄子比脸盆还大的种马我都制f了,我就不信制f不了你!” 场报主编规劝道:“小乔,听马队长的吧,这毕竟是科学实验嘛,人家天津郊区,把棉花嫁接到梧桐上,水稻嫁接到芦苇上,都获得了成功,《人民日报》白纸黑字登着呢!这是一个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时代,是一个创造人间奇迹的时代,既然马和驴j配能生出骡子,谁又能担保绵羊和家兔j配不会产生新的畜类呢?听话,去吧。” 医学院校花、极右派学生乔其莎脸涨得通红,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执拗地说:“不,我不,这违背基本常识!” 场报主编道:“小乔,你好糊涂啊!” “不糊涂就打不成极右派了!”场报主编对乔其莎的关切显然引起了马瑞莲的不满,她冷冷地顶了他一句。 场报主编立刻垂下头,不吱声了。 一个男配种员走上来,说:“马队长,我替她做吧。甭说是把绵羊的jys进家兔的zg,就是把李杜场长的jys进母猪的zg,我也丝毫不为难。” 配种员们怪笑起来,场报主编伪装咳嗽才避免了笑出声音。马瑞莲恼羞成怒,骂道:“混蛋,邓加荣,你太过分了!” 那个邓加荣,拉下口罩,显出一张无法无天的马脸,冷冷地说:“马队长,本人既没有手提帽也没有永久帽。本人家三代矿工,根红苗正,你可别用吓唬小乔的一套来吓唬我。” 邓加荣说完,扬长而去。马瑞莲把满肚p鸟气全撒在乔其莎身上:“你,g不g?不g的话,这个月的粮票我可要全部扣发了。” 乔其莎憋着,憋着,终于憋不住了,眼泪连串成行地滚出,嘴巴里也发出了哭声。她l手拿起配种器,跌跌撞撞地跑到f情母免前——那兔子颜se青紫,脖了上拴着一根红绳——按住了它,它扑扑楞楞地挣扎着。 这时,上官盼弟变成的马瑞莲终于看到了我,冷漠地问:“你来g什么?”我把场部办公室主任的条子递过去。她看看条子,说:“到养j场去吧,那儿正缺一个g重活的壮工。”她不再理我,对主编说:“老于,回去发稿吧,稿子嘛,留有余地吧。”主编哈腰道:“到时请您看小样。”她又对乔其莎说:“乔其莎,根据你的请求,同意你调离配种站。你收拾收拾,去养j场报到。”最后,她对我说:“你怎么还不走?”我说:“我不知道去j场的路。”她抬手看看腕上的表,说:“走吧,我正要去j场办事,顺便把你带过去。” 远远望得见j场用石灰刷得雪白的墙壁时,她停下了。这是紧靠废旧枪p场的、通向j场的泥泞小路,路边的小沟里,汪着一些暗红se的污水。在那p用铁丝网拦起来的空地上,狂长的野篙子淹没了破烂坦克的履带。坦克的红锈斑斑的p筒子凄凉地指向蓝天。牵牛花的n绿se的藤蔓,缠绕着一门高sp断了半截的p管。一只蜻蜓立在高s机枪的枪筒上。老鼠在坦克的p塔里跑动。麻雀在加农p粗大的p筒里安家落户,生儿育nv;它们叼着翠绿se的虫子飞进p筒。一个头上扎着红绸蝴蝶结的nv孩坐在p车的老化成焦炭状的橡胶轮胎上,呆呆地看着两个男孩在用鹅l石敲打着坦克驾驶舱里的零件……马瑞莲把目光从荒凉的枪p场上收回来,脸上的表情与方才在配种站气指颐使的样子判若两人。“家里……都好吗?”她问我。 我扭转脸,看着在高sp口上点点颤颤的仿佛蝴蝶触须的牵牛花藤蔓,心中充满怒火,你连姓名都改了,还问这个g什么?我心里想着。 “本来,你的前途是无限光明的,”她说,“我们也为你高兴。可是,来弟把一切都毁了。当然,也不能完全怪她,母亲糊涂……” “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说,“我就去j场报到了。” “嗬,j年不见,长脾气啦!”她说,“这倒让我感到j分欣,上官金童二十岁了,应该把k裆缝死、把乃头抛掉了。” 我背起铺盖,朝着j场走去。 “站住,”她说,“你不要对我们误会,这j年我们也不顺,就是这样吹,人家还嫌我们右倾。我们也是没有办法,‘鸟儿韩披纸袋——没有办法’。”她熟练地引用了一句流传在高密东北乡的歇后语。她摸出那张条子,从悬挂在x前的钢笔套里,摸出钢笔,在纸条上潦c地画上j个字。她把纸条递给我,说:“去找龙场长,把条子给她。”我接过条子,说:“您还有什么话,就一次说完吧。”她犹豫了一下,说:“你知道,我和老鲁,混到今天这个份上,是多么地不容易。所以,请你不要给我们添麻烦了。暗地里,我会帮助你,在公开的场合……” “你不要说了,”我说,“你既然连姓名都改了,就与我们上官家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根本就不认识您,所以,求您也不要给我什么‘暗地里的帮助’。” “太好了!”她说,“方便时告诉母亲吧,鲁胜利她很好。” 我再也没有理睬她。沿着那道生锈的、连牛都能钻进去吃c的象征x的铁丝网隔断了的战争岁月的残骸,我大步地向雪白的j场走去。我对自己方才的表现非常满意,自我感觉很好,好像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见鬼去吧,马瑞莲和李杜们,见鬼去吧,像鳖脖一样抻着的锈p筒。什么迫击p的底盘、重机枪的护板、轰炸机的翅膀,统统见鬼去吧。从一棵像树一样高大的灰菜那儿,我拐了一个弯,看到了两排红瓦房之间用白se渔网笼罩的空地里,有上千只白se的j懒洋洋地移动着,在高高在支架上,一只r冠子紫红的大公j,像q妄成群的帝王一样,骄横跋扈地鸣叫着。母j们“咕嘎咕嘎”的叫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我把那张马瑞莲签过字的条子,j给了那个缺了一条胳膊的龙场长。从她那张冷酷的脸上,我猜到这个nv人决不是一般人物。她看了条子,说:“小伙子,你来得正好。你每天的任务是:上午,把所有的j粪送到养猪场里去,然后从猪场的粗饲料加工组那儿,把我们需要的粗饲料拉回来。下午,你跟马上就要来的乔其莎把当天产的j蛋送到场部,然后去粮食仓库把第二天的精饲料领回来。听明白了没有?”“明白了。”我盯着她那只空空荡荡的衣袖,回答了她的问话。她发现了我的注意,冷冷地说:“在我这儿g活,只有两条原则,一是不偷懒,二是不嘴馋。” 这一夜月光很好,在紧挨着j舍的仓库里,我躺在一堆破旧纸盒上,听着母j们的sheny,久久难以入睡。隔壁便是那十j位养jnv工的宿舍。她们打呼噜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板壁传过来。呼噜中还夹杂着咋咋呼呼的梦呓。月光从窗玻璃上、从裂开的门缝里,冷淡地倾泻进来,照着地上那些纸盒上的字样:j瘟疫苗、防c避光、玻璃器皿、小心轻放、不得挤压、请勿倒置。月光悄悄地移动着,我听到从初夏的原野里,传来了东方红牌拖拉机的轰鸣,那是机耕队的拖拉机手们正在日夜加班耕耘着处nv地……昨天,母亲抱着鸟儿韩和上官来弟遗下的孩子送我到村头。她说:“金童,还是那句老话,越是苦,越要咬着牙活下去,马洛亚牧师说,厚厚一本《圣经》,翻来覆去说的就是这个。你不要挂念我,娘是蛐蟮命,有土就能活。”我说:“娘,我要省下口粮,送回来给您吃。”娘说:“g万别,你们只要能填饱肚子,娘自然就饱了。”在蛟龙河堤上,我说:“娘,枣花已经习上了那一行……”母亲无奈地说:“金童,j十年了,上官家的nv孩子,哪一个听过别人的劝说?” ……后半夜的时候,j舍里群j噪叫。我急忙爬起来,脸贴到窗玻璃上,看到破鱼网下,雪白的j群像lc一样翻腾着。在流水般明澈的月光里,有一匹绿油油的大狐狸,正在j群中跳跃着。它的身在跳跃中像一匹连续不断地舒展开的绿se绸缎。隔壁的nv人们咋咋呼呼地喊叫起来。很快地她们便半掩着衣f跳到屋外。冲在最前边的,是那独臂的龙场长,她手里握着一支乌黑的“j腿匣子”。狐狸叼着一只肥胖的大母j,一蹿一蹿地沿着墙边奔跑。母j的腿划着地面,龙场长对着狐狸开了一枪,一团火光从枪口中喷出。狐狸猛地站住,母j落在地上。“打中了!”一个nv工嚷叫着。但狐狸亮晶晶的眼睛对着nv工们扫过来。月光把它的狭长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它的脸上出现了嘲讽的冷笑。nv工们都被它的笑容震住了。龙场长举着手枪的胳膊无力地下垂了。但是她挣扎着又放了一枪。子弹打在离狐狸很远、离nv工们却很近的砂土地上。狐狸叼起j,不慌不忙地从铁筋焊成的栅栏门上钻了出去。 nv工们都呆呆地站着,目送狐狸。它像一g绿se的轻烟,消逝在那p废旧兵器陈列场里。那里边野c茂盛,磷火在月光下闪烁,正是狐狸的天国。 第二天上午,我感到眼p沉重,拉着满满一车j粪往养猪场那边走去。刚刚拐到枪p场旁边的小路上,就听到后边有人叫停。回头看,见那个nv右派乔其莎,轻快地跑过来。她冷淡地说:“场长让我帮你拉车。”我说:“你在后边推吧,我在前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