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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阶级教育展览在教堂里进行。长长的学生队伍刚刚到达大门口,就像接到了命令,放开喉咙哭起来。j百个学生——大栏小学已扩建成高密东北乡中心小学——的哭声,把一条街都震动了。新来的校长站在教堂大门的石阶上,撇着外乡口音,大声地劝说着:“同学们,同学们,克制,克制啊!”他摸出一块灰se的手绢,沾了沾眼睛,并响亮地擤了擤鼻子。 停止哭泣的学生队伍,在老师的带领下,鱼贯进入教堂,一排排站定。学生们密集在用石灰画出的方框里,沿着墙壁,闪开了一圈空地。墙上挂满了一幅幅用五彩的墨水画成的图画,每张图画下都配有文字解说。 四个nv解说人,每人拄着一根教杆,站在四个墙角上。 第一位nv解说人是我们的音乐教师纪琼枝,她因为殴打学生受了严重处分。她的脸se发h,神se沮丧,原先美丽而活泼的大眼睛变得死气沉沉。新近调来的区长背着枪,站在马洛亚牧师的讲经台上。纪琼枝用教鞭指点着图p,用标准的京腔,朗读着图p下的文字。 前十j幅图画,介绍了高密东北乡的自然环境、历史沿革和解放前的社情。然后便在一张画上,出现了一团纠缠在一起的、吐着红信子的毒蛇。毒蛇的头上,都标着名字,其中一条头颅特别发达的毒蛇上方,写着司马库和司马亭的父亲的名字。“在这些吸血毒蛇的残酷压榨下,”纪琼枝麻木而流畅地读着:“高密东北乡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她的教鞭指向一张图画,画上面着一个脸像骆驼一样的老太婆,挎着一个破篮了,拖着—根要饭g,一个瘦得像小猴一样的nv孩拽着她的破烂的衣角,jp从画面左上方拖着j道断断续续的黑se线条飘落下来的黑se树叶表示着寒风凛列。“有多少人家背井离乡,逃荒要饭,被地主家的恶狗咬得腿上鲜血淋漓,”纪琼枝说着,教鞭自然地移到另一张画面上:两扇开了一条缝的黑漆大门,门上方画着金字匾额,扁额上写着三个大字:福生堂。门缝中,伸出一颗戴红缨瓜p小帽的脑袋,这当然是个作威作福的地主崽子。奇怪得是,这地主崽子竟被画得面若粉团、目若朗星,一点也不可恨,倒有九分可ai。一条特大的h狗,正在咬着一个男孩的腿。这时,一个nv学生chou泣起来,她是沙口子村来的学生,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现在就读二年级。学生们都好奇地望着她,想探究她啼哭的原因。有一个人在学生队里振臂高呼口号。纪琼枝的解说被打断。她拄着教鞭,耐心地等待着。那个带头喊口号的人,用可怕的嗓门,带头嚎哭起来。他的眼里没有泪,白眼球上布满血丝。我侧目观察着旁边的同学,他们都大哭了,哭声如c,一l高过一l。校长站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上,用手绢捂住整个的脸,右手攥成拳头,捶打着x脯。我左边的张中光,雀斑脸上抹着一道道发亮的口水,他用双手轮番拍打着x脯,不知道是表示愤怒还是悲痛。他家划定的成分是雇农,但在解放前的大栏集上,我经常看到这个雇农的儿子,跟着他的靠赌博为生的爹,双手捧着用新鲜荷叶包着的红烧猪头r,走一步咬一口,弄得两个腮帮子、连同额头上,都是明晃晃的猪油。那张吃够了肥猪r的嘴,极大地咧开着,哈喇子挂在他的下巴上。我右边的一个丰满的nv孩,双手拇指外侧,各生着一根又h又n的、像新鲜姜芽儿一样的骈指。她的名字,似乎叫杜筝筝,但我们都称她为杜六六。她双手捂着脸,发出吱吱的、像鸽哨一样的哭声,那两根宠物般的小骄指,在她手上像肥猪崽的小尾巴一样拨l着,两道漆黑的、y森森的光线,从她的指缝里s出来。当然,我看到,更多的同学们,都是真正的泪流满面。大家都很珍惜脸上的泪水,没有一个人舍得擦去。我实在挤不出眼泪,而且搞不明白,j幅画技拙劣的水粉画,难道真的能刺痛同学们的心? 为了不过分显眼——因为我发现杜六六y森森的目光一遍遍在我脸上扫荡,我知道她跟我有深深的仇怨。我跟她在课堂上同坐一条板凳,端着油灯上夜学的晚上,她的生着骈指的手,曾经悄悄地抚摸我的大腿,但她的嘴里却叽哩呱啦地念着课文。当时我惊慌地站起来,破坏了课堂纪律,受到老师的批评,我便说出了实情。这毫无疑问是混蛋的行径,男孩绝不应该拒绝nv孩的抚摸,即使拒绝,也不应该当众揭发,这是我在j十年后才认识到的道理,甚至我还有些后悔,为什么不……但当时,她那两只r虫子一样蠢蠢yu动的骈指,实在太让我恐怖太让我反感了。我的揭发让她无地自容,幸亏是晚自习课、油灯昏暗,每人面前共有西瓜般大一块h光。她的头低垂着,在后边的那些大男生的y猥的笑声里,她嗫嚅着:“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摸他的橡p用一下……”我混蛋透顶地说:“不,她是故意的,她拧痛了我。”“上官金童!住嘴吧!”除了教音乐又兼教我们国文的纪琼枝严厉地制止了我。从此,我就成了杜筝筝的仇敌,有一次我从书包里摸出一条死壁虎,我怀疑就是她塞进去的。今天,在如此严肃的场合里,只有我—个人脸上既没有口水更没有泪水,问题是多么严重。如果杜筝筝要报仇……后果不堪设想。我抬起双手,捂住了脸,嘴半张,试图发出伪装的哭声,但我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 纪琼枝猛烈地提高了嗓音,压倒了所有的哭声:“反动的地主阶级,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司马库一个人就娶了四个老婆!”她的教鞭,不耐烦地敲打着一幅面面,那上边,被画成狼头熊身的司马库,伸出长长的、生长着黑ao的臂膊,搂着四个妖精:左边两个人首蛇身;右边两个pg后拖着hse的蓬松尾巴。在她们身后,还有一群小妖。这些小妖,显然都是司马库繁殖的后代,我心目中的少年英雄司马粮也在其中,哪一个是司马粮呢?是哪个额角上生着两p三角形的猫耳的猫精?还是哪个尖尖嘴巴、穿着小红袄、举着两只细小爪子的老鼠精?我感到杜筝筝y凉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来。“司马库的四姨太太上官招弟,”纪琼枝的教鞭指向一个拖着狐狸尾巴的nv人,用一种高亢但是毫无感qg=se彩的声音说,“吃够了山珍海味,最后专门要吃h腿小公j腿上那层hp,为了满足她的奢yu,司马库家被宰杀的h腿小公j堆积如山!”造谣啊!什么时候我二姐吃过公j腿上的hp子?我二姐是根本不吃j的。司马家的公j尸更没有堆积如山!他们对二姐的侮辱使我心里充满了愤怒和委屈,含义复杂的泪水奔涌而出。我毫不吝惜地擦掉它们,但它们持续不断地冒出来。 纪琼枝把负责的部分解说完毕,便退到一边,疲倦地chuanxi着。接下来由一个刚刚从省城调来的姓蔡的nv老师继续讲说。她细眉单眼,嗓音清脆,未曾开言,眼睛里已汪着泪水。这一部分有一个喷吐着怒火的标题:还乡团的滔天罪行。她恪尽职责,像教读生字一样,用教杆的圆头,一个挨着一个,把标题点了一遍。第一幅画面:一团黑云在右上方,黑云里隐约着一钩弯月,左上方还是黑se的树叶拖着j缕黑线,但这里表示着秋风而不是冬风。在乌云弯月下,在萧杀秋风里,高密东北乡的万恶之首司马库,身穿军上衣,斜挎武装带,张着大嘴露出锯齿獠牙,耷拉着一条滴着鲜血的红舌头,从肥大的衣袖里伸出来的左爪子攥着一把杀缺了口的、滴着血的牛耳尖刀,右边的爪子,握着一支匣枪,枪口前有j簇拙劣的火花,说明匣枪正在发s着子弹。他竞然没穿k子,军装的下摆一直垂到粗大的拖到地面的狼尾巴上。他的下肢画得很矫健,但过分粗大,与上肢不协调,不像两条狼腿,像两条牛腿,不过爪子还是犬科动物的瓜子。在他身后,紧跟着一群凶残、丑陋的动物,一条脖子扬起、喷s着红se毒y的眼镜蛇——“这是沙梁子村的反动富农常希路,”蔡老师用教鞭点着眼镜蛇的头说,“这一个,”她指着一条野狗,“是沙口子村的恶霸地主杜金元。”杜金元倒拖着一根当然沾满鲜血的狼牙b,在他的旁边,是王家丘的兵痞胡日奎,他基本保持着人的形,但那张狭长的脸,却更像一头骡子。两县屯的反动富农马青云,活脱脱是一头笨重的熊。总之,是一群凶残的动物,在司马库的带领下,手持利器,杀气腾腾地向高密东北乡扑来。 “还乡团进行了疯狂的阶级报f,他们在短短的十天时间内,用各种难以想象、令人发指的残酷手段,杀害了一千三百八十八人。”她用教鞭向那一大p表现还乡闭杀人场面的画面指了指。学生们掀起了一个嚎哭的大高c。那些画面,像一部展开放大了的酷刑辞典,图文并茂,se彩艳丽,触目惊心。开首j幅,表现了传统的杀人方法,譬如刀斩,譬如枪毙。后边渐入创新境界:“这是活埋,”蔡老师指点着画面说,“顾名思义,所谓活埋,就是把人活活埋掉。”一个很大的土坑里,站着j十个面如土se的人,坑上,又是司马库,在指挥着还乡团匪徒往坑里填土“据幸存下来的贫农老大娘郭马氏揭发,”蔡老师读着下面的说明文字,“还乡团匪徒埋人埋累了,就让被捉的革命g部和基本群众自己为自己挖坑,然后互相埋掉。土埋到x口时,人就喘不动气了,x膛像要炸开一样,血都到了头上,这时,还乡团匪徒对准人头开一枪,鲜血和脑浆,便能蹿出一米多高。”画面上,一颗露出地面的人头上,确实蹿出了一g喷泉一样的血y,一直升腾到画面的顶端,才像樱桃珠儿般散开、下落——蔡老师脸se苍白,她好原有些头晕,学生们的哭声,震得房脊都在哆嗦,但这时,我的眼睛里没有了眼泪。按照画面上标出的时间,司马库率领还乡团在高密东北乡疯狂大的时候,我正跟随着母亲与革命g部、积极分子一起,往东北沿海地区撤退。司马库,司马库,他真的会这般凶残吗? ——蔡老师确实头晕了,她的头靠在画面上的埋人坑里,一个小小的还乡团扬起一锨泥土,似乎要把她埋掉。她的脸上布满了透明的汗珠。她的身渐渐下滑,那张用图钉按在墙上的画p子,被她的脑袋拖下来。她坐在了墙根前,画p子蒙住了她的头,墙上的灰白se泥土,刷刷啦啦地落在了白纸上。 这突发的事件,压制了学生们的嚎哭。j个区g部跑上来,把蔡老师抬了出去。区长,一个脸上有半边痣的、五官端正的中年人,手压着pg后边的匣枪木套子,非常严肃地说:“同学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