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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部分

夜色里,一个人坐在我上回因人鸭事件坐过的石头上。

    我突然觉得他的背影十分萧索郁楚。

    和他真不配啊,他这样的少年,应该是天之骄子才对,应该目光明亮,骄傲地抿着唇,大口喝酒,大声笑,背着名剑,骑着宝马,随随便便脱下貂裘换酒。

    可是经过那些事,我不知道他要什么时候才会开口大笑。

    今日他很郁闷吧,有没有见到邵青骑马进城,被欢呼淹没的时刻? 以他的武功家世,本来也应该十六七岁便能在军中一展身手,说不定今天也立下不世奇功。

    他命运的线,在十五岁时被张青莲拧断,从云霄之上坠落淤泥之中。

    看到邵青的春风得意,他是怎样的心情?

    我心中突然绞痛。

    算了,不要再和他赌气了,他其实不过是个受了伤的孩子。

    我轻轻走过去,从后头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他僵硬了一下,很快就放松下来。

    “在想什么?”我柔声问。

    他没说话,回手把我搂在怀里。

    “我明天就脱了你和锦枫的奴籍,你可以去参加科考,以你的能力,定能在朝中大放异彩。我也会帮你的。”

    他看着我,好像一时没理解,突然冷笑一声,把我推开一点,“你以为经过我家的事,我还会一心想挤进那个泥潭里?非要‘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我有点不解,看着他眼睛,他神色又讥诮又认真,我顿时明白了,他真的对权位功名已经没有兴趣。

    呵,想不到我家锦梓觉悟很高啊。

    突然觉得他那双墨黑的年轻眼睛在月夜下,反s月亮映在水中的粼粼银光,变得更美丽了。

    “那……锦梓想要什么?希望什么?说来听听啊。”我有几分热切地说。

    我总是这样,真的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表达方式会变得可怜贫瘠,就只会给他这个那个,问他想要什么。以前很多人说过我,我却改不掉,有时简直觉得自己像千与千寻里的无脸男一样。

    他听了我的话,更加冷笑起来,看了我半天,才伸手握住我的脸颌,“我想要什么?我想杀了你。希望?……”讥讽的笑了笑,他说,“我希望你这样的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怔怔对视他眼睛,一瞬间觉得柔肠百转,黯然销魂。

    那天夜里,我们恢复了自冷战以来一直崭停的床上运动,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热烈。

    从表面看,冷战算是过去了。

    第二天朝中的中心依然是邵大将军,首先上午是祭告太庙,下午则是为有功将士们加官进爵封赏,邵青从二等国威侯晋为三等国威公,神舞将军变成镇国将军,食邑加到三千户,赏赐黄金五千两,绢八百匹,红玉珊瑚髓一副。他手下将士论功行赏,都升了一到三级不等。

    然后是邵青向皇帝的献俘仪式,东西是不提了,反正也会大半转赐有功将士。倒是那几十个原先地位高贵的俘虏,还挺让我好奇。

    其中的几个少女,长得都不恶,可怜啊,她们以后的命运就算不是凄惨无比,也是漂泊无靠了,只能做大臣贵族家的家妓之类的。

    想想这邵青真残忍呢,非把她们千里迢迢捉过来,昨天还让她们赤足行走,看来不像表面那样温和儒雅啊。

    邵青指着其中一个身量最高的少女说:“这是回鹘的公主,是俘虏里地位最高的。”

    那个少女并不是其中最美丽的,大概十八九岁,脸部线条太坚毅了一些,不过她有一双仿佛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漂亮眼睛,倨傲不屈的挺直脊背,整个人有英气勃勃的美丽。

    和别的少女不同,她不是用绳索,而是用铁链绑着,傲慢地昂着头,面对我国那些和昨夜街头叫好的百姓心态毫无二致的官员们感兴趣的眼光,丝毫也不瑟缩。

    “回鹘公主武功不错,所以要加意小心。”邵青解释说。

    按照常规,通常这种情况下她应该被留下来充斥皇帝的后宫,但是我国现任皇帝才七岁,她就和其余几个少女一起被赏给了大功臣邵青。邵青后来大都和金珠玉箔一起分送给属下将领和别的大臣,却没有送我一个,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朝上的事完了之后有几个大臣一起请邵青赴宴,包下了“太白居”的二楼,请客的大都是出身名门的北方士族,古韵直周紫竹李闵国当然不会去,刘春溪还不够格,但是高玉枢却不在被请之列,大概是鄙夷他的人品。

    除了薛驸马,在座别的人我都不大熟,都属于平素对我还算友好,配合,但绝不亲密往来的,有吏部尚书,御史中丞,太常寺卿等等大约七八个,不是中间派,就是邵青的班底。

    薛咏覆坐我对面,不是佯作不经意扫一下我和邵青座位中间过窄的距离,就是在邵青对我态度过于亲密时投来不赞成的一瞥。

    我记得锦梓曾说薛咏覆其实很聪明,当时不以为然,觉得他并不是那种扮猪吃老虎的类型,但是现在想想,他无论是和我,和邵青,和清流,还是外戚关系都很好,光是这一点,已经很了不起。所有人都不会讨厌他这样没有算计,又不给人添麻烦的人。也许,是恰巧,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位置;也许,只是他的本能选择。但是,光靠着本能就能成长为这样的人,真不愧薛家的后人。

    这顿晚宴自然又以为邵青歌功颂德为主旨,但是散得极早,好像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有事。当有的人道辞时眼光都不由自主刻意避开我时,我明白了:他们是为了方便邵青和我单独相处。

    薛咏覆也离席时,我几乎要忍不住用目光哀求他再待会儿,不过,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不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最后,真的只剩我和邵青了,心中的忐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做作业的学生站在老师面前,抱着万一的期望希望不被发现地逃过一劫。

    邵青朝我微笑,眼睛里有些东西使我想避开他的眼神,他说:“青莲,去那边雅阁喝点茶吧?”

    我不能拒绝,点点头,跟他过去。

    那里头我第一次进去,倒真是很雅致,垂着细竹白纱帘幔,除了两盆兰花,装饰全无。我们坐下,茶博士来为我们烹了茗,邵青便挥手要他退下。

    “青莲。”他隔着桌几捉住我的手,低声说,“这些时日,可曾想我?”

    我朝他笑笑,缩回手,实在说不出口r麻的话,就说:“莫要把茶放凉了。”端起茶喝了一口。

    他也笑了笑,也不迫我,反倒坐正了些,也端起茶喝一口,说:“那个晋商的事我替你料理好了。”

    林贵全的事啊,我点头:“我已经知道了。”

    他似笑非笑说:“总是有事才知有我。对了,青莲,这回带了匹好马给你。”

    张青莲既然会一掷千金买好马,自然应该是爱马之人,我作出欢喜的样子说:“真的?什么马?”

    邵青见我喜不自胜的样子,笑道:“据说是汗血马,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我看脚力不差就是。是回鹘王的爱骑。”

    “汗血?”这回我都忍不住有兴致了,莫非能看到传说中天马的后裔?好像真的产自西域啊。

    “别欢喜得太早,要请行家品定才知。”邵青笑看着我。

    我点点头,忍不住仍是有点期盼。

    总是他说,我也要装出一点关心,便问道:“这次可曾受伤?可曾有甚艰难?在军中吃得饱吗,莫要伤了肠胃。”

    邵青握着茶杯,起身慢慢走到窗前,看着外头,然后回身看着我说:“青莲,你变了,懂得为别人着想了。”目光仍是温暖含笑。

    我僵住。但是现在不是露怯的时候,我知道从心理学角度说,人说谎或心虚时会尽量远离说谎的对象,我当然要反其道而行之,偏要走到他身边,这样会使心中有疑惑的人不自觉地消除疑惑。

    所以,我也站起身,缓缓也走到窗前,与他并立。

    沉默是最有力的,再加上低头的一声幽幽叹息。

    邵青果然慢慢收了笑容,替我理了理鬓发,低声说:“这些日子苦了你,自己一个人,不好应付吧?”说着轻轻搂住我的腰。

    我现在深刻明白应召女们第一次坐台的心情,明明很想打掉那只手,却还要装出近似甜蜜的笑容:“不,还比不上远征辛苦。”

    他低头望着我,目光炽热,手中微微用力,把我带进他怀里。

    我心乱如麻,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握住我一只手腕,举到面前,低头落下一连串细密炽热的轻吻,才抬头哑声说:“青莲,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西南得朋

    作者有话要说:唉,和母亲大人逛街也算得上是一大酷刑了,比不放假都累。

    这可是我这两天利用点滴时间赶出来的,大家担待了。  邵青说:“青莲,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这次我真的僵硬了,难道今晚就逃不过了?我还没想清楚利害,身体就自动反应,从他手中抽出了手腕。

    邵青愣了一下,随即柔和下来,说:“青莲,你今天仍是身体不适吗?”

    我连忙打蛇随g上,点点头。

    他轻叹了一声,放开我说:“既如此,就过两日吧,——青莲,你不是故意的吧?”

    故意?

    莫非以前张青莲和邵青之间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看他方才就有些幽怨啊。

    我微嗔说:“你若如此想,我也没法子,你今日定要,我也不会坚拒。”

    他倒有些失笑,说:“你又这样说,我的为人你不清楚吗?”然后稍敛神色:“我不过近日听了些飞短流长,说你这几月变化甚大。还说,你现在专宠姚锦梓,为了他把合府的男孩都遣散了,入则同枕,出则比肩。”

    呵,想不到他会明着说出来,邵青这人不简单啊。

    我故意咬唇不语。干脆让他以为张青莲变了心,就算吃醋生气闹起来,我再哄就是。尽管是拿我的政治生命当儿戏,但是两人间应该有千丝万缕的利益共存,应该不至于会一下彻底决裂,危及我身家性命。总好过马上就要陪他上床。

    邵青见我不语,叹了口气:“青莲,你的心,你的人,还有谁比我更明白的?你对锦梓是什么感觉,我心里难道不知?那天御前会武,我看你看他的样子,心中就明白了几分……”他忽然用手指抬起我下巴,温柔的望着我,说,“青莲,有的事情还是忘了吧,唯一记得的就是你,当初伤害你的人都死了,忘了,只有你还在污泥里不肯出来,死活地记着,这样作践自己……我知道,你很羡慕锦梓吧?很嫉妒他?就算他有你想要却没得到的所有东西,现在不也什么都没有了吗?你别让自己再陷下去了……当初我就不赞成把姚大人扯进来,你执意要如此,我就知道你是为了锦梓……所以,我没有坚持拦你……”

    我听了他这番话,真是惊疑交加,张青莲受过什么?有什么悲惨过去?他嫉妒锦梓?才这样对他?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啊,我怎么回答?

    幸好有一种反应总不大会有错,我就是咬住嘴唇死不开口。

    邵青无奈叹息:“你总是不肯听劝,不过,青莲,这事你一定要听我的,——姚家两兄弟,你一个也不能留着,趁早动手,否则将来你定要自受其害。”

    我骤然抬头看向邵青,一时不能掩饰自己的惊讶:无论如何,邵青一直给我的感觉还是比较正道的,刚才还说他当初不赞成对付姚乾进,而且仍称之为姚大人,想不到下一句马上就要我斩草除根,还说得那样自然,依然带着他儒雅清朗的风度,丝毫不自觉狠毒,好像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邵青看到我的眼神,苦笑一声:“不错,锦梓也算我的师弟,与我也没什么仇怨嫌隙,不过青莲你自己想,你和他们仇深也算得不共戴天了,他们岂肯放过你?锦梓不是池中物,你若以后落到他手上,会是什么下场?不如趁早了断了干净。”

    我的天,邵青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啊?若说他是坏人,朝野并无什么人说他怎样不是;若说他是好人,手段狠辣且不提,——在官场军中,不狠是不行的,可他光是纵容张青莲为所欲为,连对自己的师弟都毫不手软在在都令人觉得不解,难道他喜欢张青莲到疯狂得是非不辨的地步?

    莫非那件事其实对他本身也有利?

    邵青有什么y谋?

    此人志不在小?

    难道他的目的是小皇帝尊臀下的龙椅不成?

    薛咏覆曾说,邵青回来之后我就可以轻松轻松,我当时以为是要交权,还紧张了一阵子,过几天才知会错了意:自从他回来之后,我发觉处理很多政事都顺手了许多,颇有点得心应手,势如破竹,这才知道原本竟有不少人给我暗中使坏,推馁拉皮,如今有了邵青的实际支持,这些人很多都收敛了不少。

    这些官吏们使用的手段之高明,技巧之无迹可寻,使我深切明白官场的关门过节实在是精湛的艺术,我之于这个世界,真的不过是门外汉罢了。

    我实在很受打击。

    不过有一点也还不错,那就是我的办公时间倒大大减少了。

    这天下午,我已经处理完了公务,锦梓去宫里教导他的皇帝学生去了,我有点懒得去,早早回去府里。这几天为了避开邵青,我不大在皇城逗留。回去之后,我突发奇想,觉得自己来这里后还不曾一个人逛过,干脆换上一件朴素的夹衫,把脸和手抹抹黑,容貌画画丑,从后门出了府。

    京城地形四方,十分规整,以皇宫的衍生线为界,西北边大都是官宦贵人,大部分是赐第,还有好些是世族祖屋;东北是许多新贵巨贾,并庶族的大地主;东南多的是瓦当勾栏酒肆之类;西南则是平民聚集地。这中间的界限并不十分分明,比如说我的宅子,离皇宫很近,虽然也是有来头的赐第,但就比较偏东北。

    我来到古代后没多少时间真的去参观城市,尤其是西南,一次都没去过,所以,我今天的主要目的地就是那里。

    我一直认为,不管是在古代还是现代,当你想要参观了解一个大城市,那么你一定要去看它的各个层面。比如说当你参观巴黎时,应该看看卢浮宫,协和广场周边精致的店铺和茶室,也要看看拉丁区夜色初下时街头的小乐队,圣心教堂所在的蒙马特尔高地聚集的现代艺术的小铺子,甚至是周围杂乱肮脏的黑人、阿拉伯人聚集地。

    平民区的房屋明显要低矮破败许多,不过我却觉得更有生气,街上人更多,屋前屋后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不时会有身量和嗓门都同样壮观的大妈大声喝骂喝多了几口的丈夫,小孩子尖叫嬉笑着从我身边跑过,这里的姑娘也不可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里不见人,有的是捋着袖子在街边卖菜卖布卖胭脂的,间或井上提水碰到轻狂的小伙子调笑,也是大声笑骂回去。

    大概因为还不是贫民窟,并不见如何悲惨,反倒不时让我忍不住微笑。走了一路,我还收到不少或明目张胆,或含羞带怯的媚眼。

    过了一个街角,街道越发狭小,有几间食铺,人也拥挤了起来,碰碰撞撞的。我捏紧钱袋,因为通常这种情况下,会有个小p孩小姑娘小乞丐之类的撞我一下,然后我就发现钱没了,然后拔足紧追,从而引发一段故事。不过,我对这种邂逅还不感兴趣,所以先杜绝可能性。

    突然,前面围了一堆人看热闹,还有人大声叫嚷,我一时好奇,也挤过去看看,只见一间食铺,上面写着“狗r宋”三个大字,一个大黑汉子,满脸络腮,不过四月天气,只穿了一件单衫,敞着怀,露出黑乎乎的一片茂盛胸毛,正捋着袖子捏着拳头在门口高声叫骂。

    平民区这边没有“太白居”那样的大酒楼,往往都是卖熟r的食铺,顺带卖酒,店堂里摆几条桌椅板凳,食客们买斤把熟r,沽几角酒,坐下小酌大啖一番。

    这家既然叫“狗r宋”,自然是卖熟狗r的,老板姓宋。

    这黑大汉揪住一人衣襟,大声骂道:“不开眼的灰孙子,没钱到宋爷爷这里混吃混喝!你爷爷可不是好欺负的!快滚快滚!”

    被揪住的人也是声如洪钟:“你宋三不是夸下海口,说什么‘天下英雄,但赊无妨’!咱也不是第一回来你这里吃喝,难道少过你一回不成?今天不过一时身上不方便,下回一起算就是!”

    我听着声音耳熟,往里挤进去一点,一看不由怔住:此人身高尤胜姓宋的黑大汉,一身肥r,若不看脸,倒有三分像弥勒,不是我手下哼哈二将的田纯是谁?

    只是,田纯的薪水据我所知可不低啊,我给得都心疼,这家伙居然会落魄到买点酒r还要赊的地步?

    我向来觉得他是个笑面虎,心机比朱纤细深沉得多,怎么竟然当街跟个不会武功的市井之辈吵架吵得不亦乐乎?

    黑大汉狠狠啐了一口:“呸,你姓田的别人不知我还不知?要真是英雄,别说赊点酒食,就是要我这间铺子,老宋也双手奉上!你姓田的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倒跟着个兔相公卖命!你也配叫英雄!你不嫌丢脸,咱都替你家地下的祖宗十八代臊得慌!以前你来,看在银钱份上,老宋不把财神往外赶,今天没钱也来,咱赊猫赊狗就不赊你!”

    田纯听了这话,也大怒起来,反手揪住黑大汉的衣襟,怒道:“老子愿意替兔相公卖命,你管得找么?”

    我看这黑大汉说话倒也直白有趣,不欲让他吃了亏,也不欲田纯闹出事来,连忙排众走了出去,拍拍田纯的肩膀说:“老田。”

    田纯回头一看是我,大吃一惊,正要说什么,我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也乖觉,连忙闭紧嘴。

    我掏出一块碎银子,说:“店家,我这老哥哥是直脾气,你莫见怪,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