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书院 > 都市言情 > 茶人三部曲(中)不夜之侯 > 第19部分阅读

第19部分阅读

了。我听说有一个号称汉学家茶道学家的日本军人,为了一只崇越年代中国的青花瓷器,就可以一枪打死一个逃难的中国孕妇。如此说来,这只天目茶盏,保不定有一天会把人害死在哪里?物既伤人,要物何用,还不如当初父亲一下子砸了时大家干净呢。〃

    此时僧房中除了他们两个,已经没有其余人了,小掘一郎也顾不得再循序渐近了,涨红着脸,逼进了嘉和,说:〃杭嘉和,你给我想明白了,你在做什么?〃

    小掘一郎以为这一下子杭嘉和会拍案而起,与他大吵,这样倒也好,先发泄了怒气再说。谁知他一挨近嘉和,嘉和突然愣住了,盯了小掘一眼,别过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脸就明显地发白,嘴角也抽搐了起来。好一会儿,他端起了身边的茶碗,一饮而尽,就走了出去。

    小掘一下子就明白,嘉和是想起谁来了。

    他惊慌失措又气急败坏地冲了出去,一把揪住了嘉和的肩,问:〃他跟你说了什么!他跟你说了什么!〃嘉和生气地用力一弹,挣脱了小掘的手,喝道:〃这是我们的事情。〃

    小掘愣了一下,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拍拍手,自我解嘲地说:〃是啊,你of的事情,我不感兴趣。〃这么说着,悻悻然地踱开了脚步,走出庙门,突然一股愤怒袭来,转过身大声喝道:〃杭嘉和,你出来!〃

    他本来是想说——杭嘉和,你知道你是在和谁说话!可一出口,变成了——杭嘉和你出来!

    但杭嘉和对他的指令置若罔闻,他看不见杭嘉和的单薄的身影,只得咽了一口怒气。山林的气势一时化解了他刚才的块垒,他对自己说:这正是我想像中的径山啊……

    站在往山高峰,眼见天目山自浙西境蜒而东下,一直驻于余杭长乐镇西,山势宛如骏马奔突而下,在此骤然勒马挽组,东西两径又如马组盘折扶摇而上,直升天目主峰,径山之名,故由此而来。此景怎不叫人想起苏东坡的金戈铁马般的《径山诗》——

    众峰来自天目山,势若骏马奔平川。

    中途勒破千里足,金鞍玉蹬相回旋。

    人言山佳水亦佳,下有万古蚊龙渊。

    道人天眼识王气,结茅宴坐荒山颠。

    放眼望去,但见径山五峰——凌霄、鹏搏、朝阳、大人与宴坐…一屏立。五峰之前又有御爱峰,在此,上可仰观峻峭群峰,下可俯视江河海湾。史称宋高宗赵构在此赏景,一声叹曰:此峰可爱!从此山名御爱。

    往细处观此径山,却又见山径两侧,松重蔽天,浓翠沾衣,人面皆绿;又听泉声偏偏,如怨如诉,如筝如琴,如铃如磐。站在此地,嘉和却不可抑止地想起了父亲和赵先生。他想到赵先生若能在此望山,父亲若能在此听泉,但闻山中传梵呗,林间扬钟声,而寿木亦不知春秋。如此见山见水,见仁见智,那是何等的心旷神治啊……

    小掘一郎也被这径山之气低住了,许久才说:〃我在日本时读过许多关于径山的书籍,都说&039;百万松裙双径杏,z千楼阁五峰寒&039;。如今三千楼台倒是不复存在了,这参天的大树却风采依旧啊。〃

    嘉和沉默了一会儿,方说:〃当年赵构上得山去,曾召僧人问道:&039;何者为王?&039;僧人答曰:&039;大者为王。&039;赵构不以为然,说:&039;直者为王&039;;从此,此地的古柏便被封为树王了。你刚才说了一大堆的茶台子茶道具,我倒觉得,还不如这一句&039;直者为王&039;来得痛快呢。〃

    小掘一郎气得直咬自己的下嘴唇,一根根的络腮胡就针一样扎了出去。这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在赵寄客身上曾是那么的可爱……嘉和就别过了脸。他想起了他和赵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嘉平已经回来了,他以为赵先生是想看看他们兄弟俩,但小撮着却强调说,赵先生只想见他一个人,他就又以为赵先生会有什么重要的机密和他谈。但是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却都是一些家常话,一些已经商定了的决议的重复。直到最后,赵先生要把他送出去了,站起来盖茶杯盖的时候,才仿佛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嘉和啊,我要是有你那么一个儿子,就死也瞑目了。〃

    嘉和听到这话时,正背对着赵先生。但这句话像是一棒击在他的后脑勺上。他只听得耳边嗡的一响,喉咙就便咽住了。他知道,赵先生今天叫他来,就是为了要说这句话,而这句话下面的无数心事,也只有嘉和听得懂。因为他的视线已一片模糊,因为不想让这位父亲般的老人看到他的热泪,他背对着赵先生,也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回答;〃谁说我不是你的儿子?我从来就是你的儿子……〃

    这是一对真正的父子之间的对话,为什么要让这个人知道!现在,嘉和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小掘一郎,想:这个人什么都想占领,这个人入侵了一切,还想入侵我们的隐秘的痛苦的心灵!

    小脑终于发话了,他说:〃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你可以不把我看做是一个——一个纯粹的大和民族的子孙。就算是因为&039;他&039;吧,难道我们就不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嘉和回过头来,第一次正面注视着他,半晌才说:〃难道你到今天,还不晓得寄客先生为何而死?难道你还不晓得,除了汉奸,谁也不会和你对话!你是日本人也罢,你是中国人也罢,这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你早就没有资格来奢谈什么茶道了;你也早就没有资格上中国的径山、早就没有资格喝茶——无论中国茶、还是日本茶,你都早就没有资格去碰一碰了。你们手上沾的血实在是太多了,你们再也洗不干净了,用什么样的水,哪怕是用茶水来冲洗,也无济于事了……〃

    小掘一郎手里的拳头,握紧了,好一会儿,才说:〃看样子,你的确是不打算回去了……〃

    第30章

    在小掘一郎看来,杭州的四季中,要算是秋季最合他的口胃的了,尤其是深秋的有着小雨的夜晚。

    春夜和冬夜,他有时也会到六三亭俱乐部去胡闹。但秋夜他喜欢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客厅中,他喜欢穿上中国式的长衫,用曼生壶品茗。

    有时候,他也会取下挂在墙上的古琴。可是他弹不好,拨弄几下就只好停下来。往往这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沈绿爱。他曾听说,那个死去的女人,弹得一手好古琴。他想,赵寄客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而喜欢上她的呢?

    他还是不能接受这个女人。尽管她已经死去多年,但在与她有关的人当中,她仿佛一直活着。他想像不出,这个一直活到死里头去的女人,凭什么,竟然还能弹得出一手好琴。这样的琴声,原本应该是发自那个叫盼儿的女子的纤细的手指下才合适的呀,他想。

    幽暗的灯下,他就仿佛看到那个姑娘了。她穿着一身洁白的中式大襟衣衫,梳着一根长长的中国式的辫子。她在博山炉的一缕清香下,半跪在地上,低头挑抚着琴弦。琴声是悠远而恰然的,其中又有深意。而他,他也是半靠在地板上的。他心痴神迷,恍兮愧兮,他的手里,始终捧着那只曼生壶。

    姑娘在一缕茶烟中消失了,小掘一郎摇摇头,他知道这都是他的梦境——不可告人的梦境。

    有好几次,他都已经整装待发,要到西郊的梅家坞一走。他知道,杭家的那个家人小撮着把这个姑娘藏在了什么地方。不就是藏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吗?笑话,如果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查不出来,他小掘一郎还凭什么入梅机关?

    梅家坞是一个产茶的好地方。龙井茶的本山产区狮、龙、梅、虎、云,其中的梅,就是梅家坞。小撮着本是翁家山人,娶得一个女人却是梅家坞人。梅家坞离杭州城不远,只是在山中,感觉好像是可以有了什么屏障似的。想起来,小掘一郎也是可以理解他们杭家的。他oj怎么能把这么一个生着肺病的女孩子送到十万八千里路之外去呢?虽然太平洋战争爆发,日美正式宣战,但美国还是常常有药品,通过上海,秘密送到杭州羊坝头。他小掘一郎只要小手指动一动,就能断了这条通道。他也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想,她和他一样,都是不能够假以天年的人——还是让她死在他后面吧。

    明天晚上,是他告别杭城之夜。没有任何宴请,他把这场告别安排在昌升茶楼。他要和杭嘉和来一场对养,他开玩笑地说,这场对养,输赢只赌一只手指。他认为他有信心赢他。

    此刻,他轻轻地蹑了一口龙井茶。中国的散茶,喝起来就是这样自由散淡。在这块土地上呆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感到了这种散淡之风的舒适之处。他这么想着,就斜斜地躺在了铺着地毯的地板上,随手拿过一个枕头。就在这时讷j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女人,也如茶烟一般地袅袅而来。

    这是一个身着和服的女人,一个真正的日本女人。和服的料子,一看就知道是绸的,和这秋日的天气正好吻合。至于那花纹,在蓝白底色里配上秋草,连那系在腰间的双层筒状的带子也是恰到好处地显现出了秋草的图案。她的头发,完全按照日本传统女性的发誓式样盘了起来,脚上登着白布袜子,然后,再套上一双木展。

    唯一和日本女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她进来时没有脱去术展,鞋底就在地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动静。尽管如此,小掘一郎还是仿佛听见了女人走动时那和服下摆发出的微妙的沙沙沙的衣料摩擦的声音——久违的故园的声音啊……

    那女人走到了离小掘一郎不远的地方。她依旧是站着的,甚至连腰杆也没有弯下去,她的膝盖也没有像传统的日本妇女一样始终弯曲着。她的手始终双握在胸前,看得出来,她是在护卫着一个挂件。这么一来,她和小掘一郎之间的位置格局,就是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显得居高临下的了。小倔便遗憾地想,到底是在支那的日子太久了,即便穿上本国的和服,她也不再像是一个纯粹的日本女人了。

    虽然是那么想着,小掘还是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坐到茶几后面去,说:〃你到底还是来了。〃

    女人默默地看着他,没有认同也没有愤怒,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一丝怜悯。这双洞悉底细的目光使他难受。她和他记忆中的老师的女儿已经很不一样了——老了,灯光下的皮肤依然很白,但细细的纹路刻上了额角。小掘明白,并不是因为她老了才和从前不一样了,而是因为她的神情不再像日本女人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你穿和服了。在中国的时间呆得太久,也许,你已经忘了自己身上的大和民族的血统了吧?……你为什么不坐,你坐啊。〃

    〃身体发肤,父母所赐,和你一样,我怎么会忘了血统呢?〃她的声音虽然沉静,但不免沙哑了。

    小掘把手里的曼生壶往茶几上一放,他的心顿时就烦躁了起来:怪不得传闻说叶子和杭家的大儿子更为般配,果然,连说话的口气也那么相近,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指着她的和服说:〃可是你连自己民族 的服装都已经不会穿了。我还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像你那样和服 的右襟压在了左襟之上的女人。羽田先生要是还活着的话,会为你的这身打扮羞耻的吧。〃

    叶子皱了皱眉,说:〃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和你一起听过父亲的茶道课,那一节课专门讲的和服。父亲说,中国的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枉矣。当时我不理解这话的意思,父亲还请你来讲解。你告诉我说,孔子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管仲,我们这些人大概就是披散着头发,穿衣服也要左边开襟了。我还是不理解其中的深意,父亲这才告诉我们说,左右大襟的风格起源于中国的右祆和左祆。右枉为君子,故而,和服是右边的大襟贴身;左征是夷狄,也就是未开化的臣民,他们的风俗是把左襟贴身穿的。父亲还告诉我们,古代我们日本民族,还未开化的时候,衣祆就是左边在里面的。我们的很多文明开化,来自于中国。我记得,当时的你,听了父亲的解释,非常高兴。〃叶子突然抬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而吃了一惊似地说:〃那时候你不像现在,不让任何人知道你有中国血统。那时候,你还是以自己有一个中国父亲而高兴的。那时候你也不叫小掘一郎,你叫赵一郎。〃

    小掘一郎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叶子说。说完了,他也不回答,只是一声不吭地用曼生壶喝茶。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们大和民族如今又回到未开化的古代去了吗?〃

    〃你知道我要和你说什么?〃

    小掘一郎饮了一口茶,心中的烦乱还是压不下去。他发现他自己怕见这个女人。

    〃我不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他只好重复一遍。

    叶子突然歇斯底里叫了起来:〃难道你就不为你自己感到羞耻吗?难道赵先生一头撞死在石碑前的时候,你就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吗?〃

    小掘一郎大吃一惊,这样的爆发力,完全是日本女人式的。战争初起时他在本上的大型集会上看到过许多这样的大声喊叫的女人,可她们喊着的口号是天皇万岁和皇军万岁,与这个女人恰恰背道而驰。

    小掘一郎从茶几后面慢慢地站了起来,现在他明白,这个女人是绝不会按照他的意愿行事的了。从现在开始,他应该放弃她是一个日本女人的念头,她不是他的同胞了,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支那人。

    他说:〃看样子,你和你的那位杭嘉和一样,是不准备回去了。〃

    〃我既然已经来了,必然就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叶子傲慢地回答。她的酷似老师羽田先生的神情,使他既痛恨又欣赏。他想缓解一下他们之间的那种剑拔易张的空气,便重新坐回到茶几后面,调整了一下语气,才说:

    〃你太紧张了,我并没有要扣留杭嘉和的意思,我只是请他明天夜里到茶楼去与我下一场棋。我一直听说他有着很高的棋艺,还没有领教过呢。过不了几天,我就要上前线了,我得把在杭州该干的事情都干完了,否则我会遗憾的。〃

    〃——你不是想和他下棋,你是想让他死——〃

    〃我就是想让他死,又怎么样呢!〃小掘一拍桌子,勃然大怒。

    〃那么你也会死的!〃

    〃你以为我会怕死?〃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你不想回日本去,你想死在中国。我知道,你想死在中国!〃

    〃我想死在战场!〃

    〃不,你是想死在中国!你曾经伪造身世,才进入陆军大学,才娶了你现在的妻子。你的底细我早已告诉国内密友。你要杀了嘉和,这封信立刻就会公开,军事法庭立刻就会把你召回国内。我列举的你的许多罪状,是足够处你以极刑的!〃

    小崛一郎气得浑身发抖。他唯一还能在中国实现的这点愿望——死在中国这秘密,被这女人一语说破。他恨她!他恨这个同胞,恨这个茶道老师的女儿,甚至超过恨支那人。茶几上放着那只唐物石茶臼,他一把抓过来想朝那女人劈头盖脸扔去,结果却大吼一声,猛力朝茶几砸去。只听哗啦啦猛响一阵,茶几竟被生生地砸成两半。茶几上的茶杯蹦跳到了地上,茶水流了一地。

    叶子紧紧地闭住双眼,双手抱在胸前,她的全身也开始颤抖。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那个声音再一次向她发出低吼:〃现在,你还以为我是要死在中国吗?〃

    叶子颤抖地睁开了眼睛,松开了手,茶神陆鸿渐像泛着白光,静静地靠在主人胸前。叶子的嘴唇哆噱着,缓缓地点点头。

    小掘一郎似乎因为那猛烈的发泄而丧失了元气。一股巨大的疲倦骤然向他袭来,他就一屁股地坐在了那破茶几的后面,冷漠地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早地就告发了我呢?〃

    叶子看看他,不再回答。

    〃是因为他?〃

    他们两个都知道〃他〃是谁,但他们都不愿意把那个名字从心里吐出来。

    〃知道我会怎样处置你吗?〃小掘这1次是自问自答,〃我要把你送回国内去,就像你们把那个女孩子送到了梅家坞一样。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可望而不可即……〃

    百年茶楼,今夜一片肃穆,楼上楼下一片灯火通明,却看不到一个人。

    人还没有开始来呢,只有老吴升悄悄地坐在楼上临湖的栏杆旁。

    湖上,浙浙沥沥的雨下起来了,听得出它们打在残荷上的声音。老楼在风雨中飘摇,也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那是不祥的预兆——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又要发生。

    今夜,小扼要在这里与嘉和对奕。小场还专门派李飞黄去找一批观棋的中国人。躺在床上犯病的嘉乔,一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下棋还要弄一批人观战。老吴升说:〃那都是人质啊,小掘要是下输了,他会把我们都给杀了的。〃

    嘉乔听到这里,浑身上下就又痛了起来。刚才他又喝了一些老吴升熬的中药,这一次不但不止痛,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在这样的下雨的夜里,他难受得几乎就不想活了。他说:〃爹,你给我一些鸦片吧,吃了止痛。〃

    吴升摇摇头,说:〃我不给。〃

    嘉乔突然就朝他干爹拔出枪来,他的声音鬼哭狼嚎,叫得十里路外都能听见:〃妈的我恨你!都是你害的我!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分明是毒药嘛!〃

    老吴升照样一声也不吭,嘉乔就继续叫着:〃你给我鸦片,现在就给,你给不给?你给不给?说,你给不给!〃

    老吴升突然说:〃你痛了还能叫,吴有被日本佬打死,连最后一声叫我都没听见,你跟他一命抵一命才划算!〃

    嘉乔早已被宠养成的骄横,在犯病时已经发作成另一种病态。听了吴升的话,他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下来,举着枪上前,用那只没有举枪的手,对着吴升的脸一阵乱抽,一边抽一边叫道:〃你再敢说一遍!你再敢说一遍!〃

    吴升的老太婆从里屋出来,看到嘉乔这副样子,吓得也是一声狂叫:〃嘉乔你疯了,你抽的是谁?他是你爹啊!〃说着就上去一把抱住嘉乔。

    谁知嘉乔浑身痛得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推开了那老太婆,发了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叫道:〃谁他妈的是你们的儿子,谁他妈的是我的爹!我的爹姓杭,早被你们吴家逼死了!〃

    老太婆听了此言,真正可以说是如被天打五雷轰一般,一把扑过去抓住老吴升的领口,哭叫道:〃老天爷啊,老天爷你开开眼吧,你看看我们养了一条什么样的恶狗啊!〃

    吴升嘴角流着血,被员乔打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但还能连连无力地点着头,断断续续地说:〃打得好——打得好——打得好啊

    嘉乔像一条狂犬,在他的吴山圆洞门里翻箱倒柜起来。他曾经记得,父亲有过一包雷公藤,那是著名的毒药,人称断肠草。吃一点点,人就要中毒,多吃一点,那可就要当场毙命的了。

    可是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气得他眼冒金星,出来一把抓住吴升老婆,吼道:〃说,断肠草到哪里去了?〃

    老太婆哪里晓得什么断肠草,她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嘉乔竟然露出这副吃相,一时吓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指着吴升说:〃你问你爹,你问你爹吧。〃

    吴升这才站了起来,一边擦着嘴边的血,一边说:〃早就被人家用完了……〃

    〃用完了……〃嘉升凄惨地重复了一句,〃就是说,我连死都死不成了——〃

    〃人要死,还怕死不成?西湖里又没有加盖!〃老吴升突然说。

    嘉乔变了形的脸一步步地朝吴升通来,枪就一直逼到了吴升的脑门子上。吴升的眼睛就闭上了,心里想:报应啊,报应到底还是来了……

    吴升老婆却一下子跪在了嘉乔脚下,边磕头,边哭着说:〃乔儿,乔儿,看在我们养你那么大的分上,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响,老太婆吓得一声华住,哭都哭不出来。怔了不知多少时候,才大叫一声:〃老头儿啊——你死得好惨啊——〃

    但见那老头儿却也不曾就地倒了下去,直直地站着,眼睛瞪得老大,一副痴呆相。这才晓得,嘉乔到底还是没朝吴升的脑门子上打,那一枪是打到天花板上去了。

    嘉乔看着半痴半呆的老太婆,吼了一声:〃滚!〃

    老太婆连忙说:〃就滚!就滚!〃拉着老头儿朝里屋走。老吴升却停住了看着嘉乔,说:〃乔儿,你吃了我的中药吧,这可是解毒的,爹不骗你!爹还想让你活啊!〃

    嘉乔突然大笑起来,他找到鸦片了,他可以止痛了。一次一次地被吴升哄着吃药,他已经不相信有什么作用。他挥着枪说:〃快走吧,该上哪里就上哪里去,别在我眼前晃,我再发起火来可就顾不得了。〃

    吴升拿手遮着自己的眼睛,哭了起来,叫道:〃乔儿,爹是真的想让你活啊……〃这么说着,到底还是跌跌撞撞地走出去了。老太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雨巷中走着的吴升后面,哭着说:〃老头儿啊,我们走到哪里去啊,吴有也被日本佬打死了,吴珠好好的人不做要去做婊子。活了这把年纪,杭州城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我们总不好让婊子养我们吧,你叫我们去哪里啊……〃

    吴升半推着老太婆,往秋雨中走去,边走边说:〃走吧,走吧,天无绝人之路啊——〃

    在苍茫的夜色中走出好远,老太婆还没有忘记回过头来看看她的吴山圆洞门,一边说:〃造孽啊,活了这把年纪,还要被做儿女的赶出来,造孽啊——〃

    吴升却说:〃没有被他打死就是福气了!〃

    〃这个汉奸,还是人吗?连自己娘都敢杀。活一天,好人的命就在他手里摸一天,不如早早死掉才好呢。〃

    吴升听到这里,突然站住,捶胸顿足起来:〃乔儿啊,我心痛你啊,乔儿啊,我、我、我——〃他拔腿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倒了回来,好像神志又清醒了一些,轻声对着老太婆的耳朵说:〃你知那断肠草到哪里去了吗?实话告诉你,都让我给他下到茶里面去了。〃

    这一句话,吓得老太婆脚底打滑,浑身上下就软了下去。

    〃你,你你你你——你给他下了毒——〃

    〃也不是这一日了。〃吴升叹了口气说,〃从他弄死沈绿爱开始,我就开始给他往茶里头下毒。原本只想放一点点,只让他吃了身子虚了,没法出去做坏事便可。没想到他执迷不悟,你没见他时好时坏的,我也下不了这个手啊。直到那个小掘打死了吴有,我才发了狠心,给他往茶里多放了一点。吴有是我的亲骨肉,他再坏,也是被嘉乔这个坏种带坏的。如今他被日本佬打死了,嘉乔却还照样当日本佬的狗,我气不过。可我没想要他死,只想让他少动弹少造孽啊!〃这么说着,老头子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老太婆也哭了,说:〃老头儿我今日才算识得你……·〃

    突然他们似乎听到了闷闷的一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不知是不是枪声,嘉乔会不会……许久没有动静,吴升便又顿着脚朝吴山圆洞门哭,一边哭着一边叫着:〃乔儿你可不能死啊,乔儿你可不能死啊……〃

    这么哭着,却又倒走着,一步一步地走远了,到他的昌升茶楼,作最后的告别去了……

    被李飞黄持持刮刮弄到茶楼来的观战者,真正可以说是杂七杂八。比如当年曾在三潭印月岛上给杭家少爷姑奶奶泡茶的周二就被拖来了。当然也有主动来给嘉和助威的,比如陈揖怀,那就算是质量高的了。说到质量差的,比如竟还有那当年偷了杭家衣物的扒儿张。见了杭嘉和就磕头,边磕头边说:〃杭老板抗老板,你今日里可要给我们中国人争口气啊,你赢了,我就把那张《琴泉图》还给你——〃

    杭嘉和想,《琴泉图》到底还是在他手里啊,却说:〃我若输了呢?〃

    〃输了我就不管你了,谁叫你输的!谁叫你不给我们杭州人争面子的!〃

    李飞黄听了生气,指着扒儿张,挥手说:〃走,走,走,你到这里凑什么热闹?你当是从前喜雨台杭州人下棋打擂台赛啊。嘉和你可不要听这贼骨头胡说,他这是要你出人命呢。〃

    〃不要给我搅五搅六了,不过是下棋,莫非道谁输了谁赔一条人命?〃扒儿张是个混混,说话一向没大没小的。

    陈揖怀在旁边,看嘉和一声不响,就对扒儿张说:〃今天夜里这局棋,你们只管看着,千万不要添乱。虽说不是一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