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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父王五十大寿庆典后不久，父王带了万余人去褒谷狩猎，正巧碰见刚刚即位的秦惠王。他送给父王一笥金子作为礼物，父王却把祖传的用大禹治水余下的息壤息壤：神话传说中一种可以自我增长的土壤。大禹治水时，有〃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之说。所做的小夔龙作为还礼。秦王不识货，给夔龙浇水，变成了一大堆泥土。他非常生气，还以为父王骗他。朝中得知此事，人人叹息。都怪父王意气用事，挥霍祖先圣物，万一再发洪水，不知如何疏导。此后不久，在褒谷狩猎见面的地方，出现了五个石牛，牛p股后有五堆金子。父王轻信秦王所派巫祝的话，以为牛可便金，命五丁力士把五头石牛拖回成都。入蜀本无路，硬是拖出一条路。由于地势险阻，山石河流阻截，只拖回了三个，其他两个中途碎了。五丁力士为此挨了父王一年多的骂。秦王还专门派一百名士卒来饲养石牛，父王把他们奉为上宾，锦衣玉食，凡其所需，一应俱全。三年过后，养牛的那一百人个个吃得肥硕异常，可那三尊石牛还是石牛，既没有变大一分，也没有生出小牛，更没有拉出金子。父王这才知道被愚弄，轰走了所有喂牛的人，大骂秦惠王为东方牧犊儿。秦人祖上本是东夷游牧之徒，不在诸侯之列，所以父王这么骂他。秦惠王回话说，我虽牧犊，当得蜀地。两下打了一年多的嘴仗，后来作罢。
现在想来，都是秦惠王早有预谋的诡计，目的是探明和打通蜀国的路。蜀与秦，一南一北，相隔万里。本互不相干，可秦的用心昭然若揭。巴与蜀征战多年，今天你失一城，明天我失一城，争来争去倒没什么，谁也没把谁灭掉。看来蜀真正的敌人不是巴，而是秦。
愚蠢的父王啊，老迈昏庸，对发生的一切竟浑然不知！
我来到七星殿，见铁锤将军和众将正端坐在那里，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碗用土煮成的粥。铁锤将军没有理会我，他端起碗，把碗里的东西都吃了。众将也一言不发地端起碗，也都吃尽了。他们的表情没有痛苦，好像早已习惯。但他们每次下咽的时候，我还是听到了沙子在他们齿间翻动的声音。我打了一串冷战，眼前发晕，扶着柱子才得以站稳。
我问：
〃为何不请援军，告以秦人助巴之事。〃
铁锤黑星说：
〃援军？不出城如何去请？能出城也用不着他们了。〃
我说：
〃可放狼烟。〃
铁锤将军笑道：
〃粮仓着火时，黑烟蔽日，胜过任何狼烟。若他们肯来，早已动身了。〃
我一听急了：
〃那就困在这里饿死不成？〃
众将无言良久。
有人提议杀马。
铁锤将军说：
〃马不能杀，杀马等于自杀。〃
众将无言。
铁锤将军沉吟片刻说：
〃但有一匹马可吃！〃
于是率领众人来到北门楼。敌人见城上有动静，立时警觉起来，人马攒动，矛弩手调好了弩车。
铁锤军的十个力士从城上甩下铙钩。
搔耳战马的埋身处极易辨认，矛弩的杆仍露出雪层表面三寸有余。但因积雪太厚，一时无法抓到，抓了半晌，才碰到马。加之兼当日风高雪大，铙钩掷不准，又必须多个铙钩同时搭住方能提起。有几次，已钩到马的一条腿或脖颈，可提到一半，又陡然脱落。敌人开始发s矛弩，飞蝗一般，钉到城墙上。但因距离关系，无法s到城上的士卒。最后，四把铙钩同时搭住了马，马被提到了空中。有三支矛弩s中了马，它向一侧滑落，好在其他的六把铙钩同时搭上，将它拉上城来。
长猿狼提议，将搔耳和其他几个铁锤军士卒的尸身一并用铙钩取回，说罢就要动手。铁锤黑星止住了他们。
他指着城上被拉得四分五裂的马说：
〃人已经死了，要留全尸。冻了这么久，马尚如此，人一抓就碎。会有机会取回的！〃
晚上，铁锤军在古蜀王和老铁锤将军的铜像前给搔耳的战马做祭礼。礼毕，杀马煮汤，供全体将士饮用。r少汤多，但人人有份。
热汤下肚，铁锤军的脸上有了血色。
长猿狼与搔耳有师徒之义，形同父子，他恨不能早日为其报仇，当下请令去劫敌人的粮草，铁锤将军准命。
取汤（3）
但是他和他带去的一队人马却没有回来。他们是从第二城的角门出去的，被埋伏在山岗后的敌人伏击，三百余将士被矛弩s死在城下的山谷中。为了抵挡矛弩，他们还特地抬上了六扇废弃的旧城门，但矛弩穿透了三寸厚的城门，击碎了他们手中的盾牌。当夜有月光，城上的人看得真切。不见敌人，只见矛弩齐发，铁锤军应声而倒，穿胸透甲，当场毙亡。城上人呼天抢地，无不骇然。
给我留的最后一碗马r已经吃光。
和妩媛婆婆在主城校场的一角的积雪中挖出一束枯草，她们把草切成粉末，给我熬了一碗汤。我呷了一口，全是雪和土混合的气味。妩媛婆婆瘦了一圈儿，脸上出现了棱角。更单薄了，衣服罩在身上，宽衣大袖。
我对她俩说：
〃你们吃吧，你们三天没吃东西了。〃
她们端着汤，眼泪掉在碗里。两人是哭着走的，但是晚上却面带笑容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捧着两个朱漆的碗。
是带汤的r，我狼吞虎咽吃掉了一碗。
我问她们：
〃你们吃过了吗？〃
她们笑着答道：
〃吃过了，不光我们吃过了，将士们也都吃过了。〃
我端着剩下的那一碗汤r，缓过气来闻了闻。真香，还冒着热气。
我边吃边问：
〃这是什么r？怎么一下子有了这么多r？〃
妩媛婆婆和互看了一眼，没有回答。我这时看见碗里的汤泛起的油花只有半圆。那油花像一轮轮反光的弦月漂浮在水中。油花与油花相碰，汇到了一处，但却合不成一个完整的圆，依旧是半圆，所有的油花都是半圆！
我厉声问：
〃这是什么r？〃
她们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我勃然变色道：
〃说，到底是什么r？〃
妩媛婆婆哆哆嗦嗦地答道：
〃北城门口敌人的r。〃
她话音未落，我哇地一下将吃进的东西吐了出来。接着又吐，直到吐了个干净。我的脸上鼓起了道道青筋，我感觉它们像杀了人一样地在跳。我用拳头猛敲胸口，这才喘上来一口气。我把碗摔到她们面前，怒斥道：
〃滚！都给我滚出去！〃
吃人。
城上的确在吃人。虽然是敌人，死了的敌人，但那也是人，从此我拒绝吃东西。几天过后，城门口死去的那三排敌人的尸体已被铙钩搭到城上吃完。
这天，妩媛婆婆和又端来了那两个朱漆的碗，就像两个鬼魅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一见那两个碗心里就发毛，低头一看，碗里竟放着两颗人头！一个是铁锤将军，一个是石匠，散发飘飘，面目枯黑，游荡在清水中！
我被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后退。
她俩却一步步过来：
〃公主请吃，公主请吃！〃
那两个黑黑的头颅在碗里翻滚着，突然一跳，变成了两朵枯萎的蓝花；再细看，确实是两朵蓝花……那两朵被我埋在主城校场的蓝花。我一把打翻了她们手中的碗，又去扇她们的耳光：
〃谁让你们把它们挖出来的？！谁让你们把它们挖出来的？！〃
我和她们同时倒在地上，两碗已碎，那两朵蓝花就在我面前，躺在一汪水中。我爬到左边的那朵面前，把它拿到手中，快速地拂干水，口中急促道：
〃铁锤将军！〃
我又爬到右边的那朵面前，将它也抓在手中，拂干了水，放到面颊上抚慰道：
〃铁锤将军！〃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要见到石匠，我要见到最后一尊雕像，我要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铁锤将军！就这么给饿死了，什么都还不知道，岂不为天下笑！我把两朵蓝花放到嘴里，飞快地咀嚼起来。不管他们究竟谁是真正的铁锤将军，现在都在我肚子里了。
我边嚼边说：
〃生根吧，发芽吧！开花吧，凋谢吧！〃
这时铁锤将军进来，看见了地上的碎碗和、妩媛婆婆脸上的指印，望着坐在床上嘴里早已没有东西还在空嚼的我，只是摇头，没有说话。
我手抓胸口，全身颤抖，嘴唇仍在着魔似地念叨：
〃生根吧，发芽吧！开花吧，凋谢吧！告诉我谁是他吧，告诉我他是谁吧！〃
他来到门外问和妩媛婆婆：
〃她想吃什么？〃
我在室内高声喊道：
〃我要吃草！给我草！草！草！〃
和妩媛婆婆跪在门外，泣不成声地回道：
〃公主，城上的草已经没了。〃
〃雪底下还有。〃
〃雪底下也没有了，连草根都没有了。〃
〃那就给我雪！雪！雪！〃
我的生命可以靠雪维系，但铁锤军的将士不能。他们需要粮食，需要r。
敌人看着城上将他们同伴的尸体用铙钩钩上城，格外恐慌，轻易不肯踏出树林一步。于是，铁锤将军命令从地库里搬出了金子。成箱成箱的金子搬到了城上，逐一打开，倒到城下。那些多年以来朝贡者送来的金子在雪花中熠熠闪光，下落时响声清脆，就像下了一场雨。
巴蛮立即察觉了，有人从树林里探出头来。
金子落在积雪中很快不见了。
铁锤将军命令道：
取汤（4）
〃继续搬，继续倒！〃
金子隐没在厚厚的积雪中。一箱箱沉甸甸的金子被搬上来，金灿灿地打开，泼水一样地向城下挥扬开去。
三星城有得是金子。
积雪之上出现了耀眼的黄色，而且面积在逐步扩大。最后，金子在城门口的雪地上堆出了一座小山。敌人的马队和步卒在树林里快速移动，但是没有人前来。弦音带领几个臂力过人的力士拿起几块金子向树林里掷去。树林里一片混乱，旋即又平静了。
铁锤黑星在敌楼上眺望，做出了不可出击的手势。
不多时，铁锤将军与众将汇集到一处说：
〃今晚，他们会来取金子。〃
三更已过，月光皎洁无比。
雪花如萤火般飞舞，那堆金子在雪地里闪着奇异的光芒。
巴蛮最终还是出现了，披着白衣，匍匐而来。城上的铁锤军强弓硬弩早已备下，箭在弦上，引而未发。等到第一批取金的敌人往回走，第二批又来时，城上一通鼓响，万箭齐鸣。敌人手持金子，往来交错间，相互拥挤，一时难以脱逃，纷纷中箭，如被砍伐的木头一般一排排倒下。
那天共s杀巴蛮五百余众。
铙钩所及，有三百多敌人的尸体被钩上城。第二天，城上弃下百余具巴人的骨架。r与筋还有脆骨已经不见了，一星的残留都没有，只剩下白花花的粗骨，丢在那堆金子旁边，泛着比雪还白的光。
金子又扔了三天，城下的金子已经有了三堆。但是没有敌人前来，一个也没有。
第五天雪小了，风却更大了，城上倍感寒冷。
敌人不来攻城，城里的人也不出战。
城的北门依旧开着。
那三堆小山一样的金子被雪完全盖住了，旁边的枯骨也给盖住了。世界一片洁白，风也是白的，寂静也是白的。当年楚国苦县老聃有言，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弗与。巴与蜀交战多年，深谙此道。他们正遵圣人的典训，根本不和铁锤军接触，准备通过封城来饿死城中的人。要做到这一点，只要避免自己成为铁锤军的食粮即可。他们威力无比可以连续发s的矛弩阻挡了铁锤军出城的脚步，这种新式武器的出现让铁锤军始料未及，空怀一身武艺却没机会施展。
几番较量之后，敌我双方都对彼此充满恐惧。
连接两军的只有无尽的风雪。
铁锤将军一筹莫展。
这天，他把一副士卒的甲胄和一柄铁锤放到我面前，嘱咐我万一敌人突然攻城，务必提前穿上。然后他绝食三日，净身，独自进入存放古蜀王铜人的密室开始祈祷。
城上的雪如烟，山上的雪似雾。
风这么大，我怎么听不见对面山谷里的锤声？我多次眺望，敌人并未在石匠所处的山谷扎营。但那里为什么寂静无声？d窟里的人怎么样，石匠的雕凿是否还在继续？不是我想到死亡，而是它已然在我眼前徘徊。饥饿导致失眠，失眠加剧饥饿。今天我还能看看窗外，不知明天这头是否还能抬起。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头发的重量，我的脖颈被它们压得格外酸软。旌旗的飘动，战马的低语，树梢的摇曳，雪花的飘行，这些声音我都听得到，为何就偏偏听不到石匠的锤声？
还有一尊雕像没有完成。
他说那将是一尊最最和我神形一致的雕像。
如果我现在就死了，那算什么？我还没有看见她的形象，就这么饿死了，那将是今生最大的缺憾，我死也无法瞑目！
人会饿，雕像不会。
人会死，雕像不会。
死，我也要和我的雕像死在一起。
可是，我如何出城？连铁锤将军都无法出去，我怎么才能到达对面的山谷？力气正在我体内消失，从床上起身已经变得十分艰难。我体内的月不再发光，它变得像柳絮一样轻薄，马上就要给风吹散了。
杯从我手中掉在地上。
我的头软绵绵地垂下，气若游丝，意识渐渐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醒来时，和妩媛婆婆正在我身边守候。她们告诉我，外面的雪停了。我想坐起来，但不能。她们把我扶到窗前。窗子打开了，好强劲的风。我头上的玉钗被吹落，头发立时乱了。
铁锤将军的义子持锤侍立在廊下，见我出现在窗口，俯身下拜。然后飞快地跳起来，一路小跑来到内堂，绕过一个燃烧的鼎，从一旁几案上取过一个小碗，双手举着跪倒在地。
接过来递给我，碗里是两条拇指大的小鱼，已经煮好。
我笑了，招呼他过来问：
〃哪里得来的？〃
他答道：
〃我在内城的河上凿了个冰窟窿，守了一晚才捉到的，请母亲食用。〃
我的眼里涌满了泪：
〃真是我的好儿郎啊。你们还要去打仗，你吃吧。〃
他伏身于地：
〃母亲吃。〃
我将他和揽在怀里说：
〃你们还小，要活下去。两条鱼，一人一条。〃
他们两人跪倒在我脚下：
〃我们恨不能亲就汤镬供公主食用。〃
我半晌无言。他们说的话都发自肺腑。只要我愿意，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跳进沸腾的鼎里；只要我愿意，他们会以任何方式为我舍命。
取汤（5）
妩媛婆婆也跪下了，哭道：
〃我们都是公主的奴仆，老身也愿为食，只怕公主厌恶。〃
我破涕为笑，吩咐他们都起来。
〃有你们这番心意，我死足矣。但人不能吃人，宁可饿死也不能吃。我现在才明白为何城上的人眼睛外凸，如天蚕纵目，因为他们吃人。〃
他们三人听了，愣在那里，表情极为惊讶。
我对义子说：
〃你的眼睛还没有外凸。你要一生保持这样的眼睛，到死都清澈如泉，多好！〃
就在这时，我听到外面传来了鸟的叫声。义子、、妩媛婆婆也都竖起了耳朵，他们也都听见了，的确是鸟的叫声。义子飞也似的跑到屋外，我被、妩媛婆婆搀着随后也出来。城上士卒来回跑动，有人在雪地上重重地摔了一跤。
自从二十年前那场战争，三星城的上空就从来没有出现过飞鸟。我来以后，只在冰河雪浴那天见到一个影子，真正的鸟谁也没有见过。
但现在却出现了。
它一路叫着，风把它的声音提前传到。直到一个黑点逐渐显现出清晰的轮廓，人们才相信，那果真是只飞鸟。城的上空y霾四合，乱云涌动。那只大鸟似鹰非鹰，白翅黑翎，紧贴着云层由北向南飞来。它的叫声无喜无悲，像是朗诵一篇古老王朝的纪表，保持着固有的节奏和语调。
人们纷纷上城，抬头仰望。
城上的气氛立时活跃起来。
有人准备好了弓，抽出了箭。义子折身返回室内，拿了铁锤将军的弓箭，兴冲冲地看了我一眼，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敌人也发现了飞鸟，他们率先放箭。由于鸟飞得很高，没能s中。鸟受了惊吓，加速向南飞来。城上也开始放箭。无奈风大，几s不中。眼看着它就要飞过城了，义子的弓引而未发，随着鸟翅膀的节律调整好了角度。
箭绝弦而去，正中飞鸟。
城上一片欢呼。
那只鸟带着箭飘飘摇摇向城上下坠。它并没有死，叫声停止了，但仍在风中挣扎。它在城的上空回旋了两圈儿，然后突然调转了方向，冲着敌人驻扎的山岗一头扎去。城上的欢呼戛然而止，众人无不顿足叹息。义子咬牙切齿，脸上表情失望之极。不多时，欢呼声从敌人驻扎的山岗响起，那是十倍于城上的人所发出的欢呼。
从城上可以看见巴军主帅的营帐前燃起了火，那只飞鸟被去了毛，架在锅里煮着。巴军主帅和他的众将聚集在帐前，在一排神虎旗下落座。那旗上的虎形图腾为巴人先祖廪君击杀盐水神女后在夷水夷水：今湖北清江。筑夷城立国时所绘，血色，身体直立，口张，爪扬，尾翘，目嗔，背驮金日，形象威猛，不可一世。鼓乐声响起，一个浑身上下穿得花花绿绿的小丑开始舞蹈。紧接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