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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部分

,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眼前这面琴,传自神农,只有五弦,却发出瑟的声音;在我手下却好似有二十五弦,或者五十弦都不止,弦弦悲凄。我的心悠荡荡飘在空中,比琴弦还乱。

    其实,琴声哪里也没去,没有出三星城半步。它没有离开城,没有离开琴,没有离开琴的弦,甚至没有离开琴弦上的手。它只在我心里徘徊、行吟,我的心都被它绞碎了。

    人生的门本来有很多道,哪一扇都可以随便走,可到了一定时候,就在身后逐一关闭了,让人无法回头。脚下的道路本来也有多条,可以任意选择,但当一些事情发生以后,就只剩下一条,别的路已远去,必须沿着眼前的这条往前走,直到成为本该成为的那个人。我清楚地意识到,我、铁锤将军、石匠,三个人都一样,我们都无法回到以往,眼前的门只有一扇,路只有一条,虽然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但都必须走过去。

    的笛声还在继续。她站在城垛之上,风吹着她的衣衫扑扑作响。那笛声好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在陌生的空谷中徜徉,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将要魂归何方,每个颤音里都透出无限的寂寥与哀伤。

    琴声止时,我的眼里盈满泪花。这是一首新曲,尚未命名。清晨和黄昏,我反复演练,曲境心境,远人近人,逐渐融合归一。

    铁锤将军依旧穿着自己以前的衣甲,提当年的铁锤。老铁锤将军的甲胄他只在就甲仪式上穿过一次,现在它们依旧披挂在铜人身上。老铁锤将军的铁锤他也是在那天接受参拜时持了一次,以后再也没用过,如今也c在铜人手中。铁锤军的将士对装束依旧的铁锤将军更加敬重,见面的礼仪完全是对老铁锤将军的礼仪。

    转眼又到了四邻小国和游牧部落朝贡的时节。

    这天,北门城下一片s动,守门的士卒高喊:

    〃有人来啦!〃

    停止了吹奏,我和她一同跑到城墙边向下眺望。

    长猿狼带领一队铁骑冲出北门,不一会儿便一脸失望地回来,禀告说:

    〃夜郎来送贡品的。〃

    铁锤将军问:

    〃他们人呢?〃

    长猿狼道:

    〃跑了。和往年一样,放下文书和贡品就跑了。〃

    铁锤将军顿足道:

    〃唉,跑什么。我准备今年和他们吃酒呢。〃

    后来我听说,自从发生了二十年前那场战争,周围小国的人都吓破了胆,从此不敢接近三星城,一则害怕铁锤军,二则更怕铁锤下的鬼魂。除了夜郎之外,其他几个小国和游牧部落也是如此,放下贡品就离开,不敢和三星城的人见面。最可怜的要数夜郎,古时候西南郡长中有一时期它为最大,曾建中央大城柯洛倮姆,后日益弱小,漂泊不定。先在楚,后在黔,如今在巴蜀之间的山地里游荡,两面都朝贡,两面都不讨好。这次贡品大多是金银,加在一起有十几车。铁锤将军已经发文书给境内离三星城最近一城的守备,让派人来搬运。可信都递出一个多月了,还是没有人来。

    三星城是一个有金子让人来拿都没人来的城。

    铁锤将军带我来到第三城的地下仓库,偌大的仓库内堆满近年来收到的贡品。仓库呈阶梯状向下,最下几层堆满了成箱成箱的金子。

    他指着那些金子说:

    〃若不是城上军士太少,我真想派人将这些贡品送到都城。那些地方官吏何其狡猾,因为这些东西都是送给你父王的,我们均已造册登记;他们不敢私吞,嫌路途遥远,怕运失了不好交代,便不肯来,该杀!〃

    铁锤将军命令将城北路上的荒草烧光,以便来人时能够看清楚。军士们在路的两侧各割一条通道后才点火,生怕火势蔓延到两边的山坡上。火是从城门口点燃的,道路上腾起一条游走的火龙。空气好像浮动的水面,透过它看山上的树都是弯曲的,城上城下都弥漫着焦糊的蒿草气味。

    几天以后,搔耳率领士卒回报说:

    探视(3)

    〃道路清理完毕,向北十五里,宽七米,平整如新,车辆畅通无阻。〃

    铁锤将军说:

    〃好,这样敌人来时可以省些力气,我们好决一死战!〃

    说罢大笑,众将也与他一同大笑起来。铁锤将军笑着笑着,脸色突然陷入悲怆的y郁之中。他自言自语地叹道:

    〃唉,可他们何时才来呢?再向北开出十五里!〃

    此时正值深秋,漫山黄叶。

    城北门的道路像条黑色的线,蜿蜒地伸向北方。这条布满草灰的路黑得出奇,在人世间还没有这么黑的路。清晨,我和走在上面,我突然有种极为不祥的预感:这是通往y间的路,是供亡魂行走的路,也是引导新的死亡的路。

    正出神的时候,义子抱着一捆柴火与我们擦肩而过,一根枯骨落在了路上。路面如同黑色的海,那根白骨在上面飘动着,好半天才被义子的手抓住。

    他仰脸冲我们笑了。

    我听见了风的声音,紧接着看见一支亡魂的队伍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好像期待多年,第一次找到回家的路,向北方狼狈地窜去。

    挎篮里的汤罐震动着,一些汤汁已经流淌出来。

    我没有理睬义子,拉了,快速离开了这条恐怖的路。我们斜穿树林,向山谷里走去,可是无论走得多快,身后总好像有黑气跟着我们。

    到了d口,我一低头,这才发现鞋底是黑的,裙脚也是黑的,的也是。我们掸了掸了灰尘,将鞋子脱在石窟外面。里边是众神所在之地,我不想把这死亡的黑色带进去。脚踩在石地上,明显地能感觉到凉意,好在捧在手里的汤罐是热的。由于我们赤足,所以走起路来没有声音。我们都走到石匠住的石室门口了,里面的人还没有发觉。

    石匠平躺在石榻上,身上盖着被子,面色苍白,眼睛闭着,仍在昏迷。么虎和青琴打坐在榻前,手里都持着锤。看来他们在此守夜,都累坏了,现已睡熟。那副和铁锤将军一模一样的铠甲挂在墙角。铠甲旁是一盏灯,火苗突突跳跃。

    我把汤罐放在地上。

    这声响惊动了么虎和青琴。他们同时醒来,将锤后引,习惯性地做好了战斗的姿势。他们的头像狮子抖毛一样摇动起来,口中同声道:

    〃什么人?〃

    我和都被他们的动作吓了一跳。我的胳膊不小心碰到灯盏,袖子上的丝带一下子燃起来,我连忙将它扑灭了。两人看清是我们,躬身行礼,但么虎的脸色煞是难看。我将袖口遮好,把脚缩到裙子底下。等恢复了仪态,与一道向他们致意。

    么虎口气生硬地问:

    〃铁锤将军夫人来此何事?〃

    〃我来送汤。〃

    这时,石匠剧烈地咳嗽起来,青琴连忙拿帕子给他擦拭。帕子上有几块血迹,像一簇紫红的杜鹃。石匠咳后,头一歪又平静了。

    我问:

    〃他伤得怎么样?〃

    么虎说:

    〃你不都看见了吗?还没死。〃

    我要掀开被子瞅瞅,被么虎粗暴地制止了。他用锤挡开了我的手,然后横在我和石匠中间。他向我把头一点道:

    〃公主请回吧!〃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想把他拉开,结果没拉动,我抓着的完全不是人,而是树。他一抖手,我便向后飞去,幸好被扶住。

    我愤怒地喊道:

    〃走开!我要给他喂汤!〃

    他冷冷地说:

    〃他喝草药,不喝汤!〃

    我冲将起来,再次抓住他。他这次没有用手推我,而是用铁锤开了我的手。他没用力,可我的手臂却一阵酸麻,我又跌倒在地。我对么虎更加恼怒,抓住他的锤,借势忽地站起来,绕过他的身体,一下子跳到榻上,迈过石匠,在里边紧贴着杜鹃雕像的地方蹲了下来。这一连串的动作他始料不及。他和青琴面面相觑,刚想喊我下来,石匠懵懵懂懂地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微弱:

    〃水。〃

    我对说:

    〃勺子。〃

    将勺子递给我。

    我盛了一勺汤送到石匠嘴里。石匠没睁眼,但把汤咽下了。我挑战似地看么虎和青琴,他们都伏下头。

    我低声喝道:

    〃还不退下!〃

    他们生怕惊醒了石匠,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退出了石室。我让捧着汤罐,继续给石匠喂汤。室内光线柔和,我一勺一勺把汤送到石匠嘴里。灯芯不时炸出火花,么虎和青琴在门口徘徊,一高一矮像两个交替的影子,他们的脚步在外间宽阔的石窟中发出回声。

    石匠喝完了汤,面颊开始有了血色。他闭着眼睛安详地躺在那儿,此时他的整个面部都在我的视线之下,没有头遮着,但我仍看不透。

    我又想起他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走吧,都走吧!都回到各自的城里去吧!〃

    这样的男人,他选择的生命之城居然是石窟。

    我掀开被子,去查看他的伤。他的左肋处有人脑袋大小的一块血淤,上面厚厚地涂着么虎采来的草药。草药味很是刺鼻,他的身体也没有血色,白得可怕。我凝视着那块青紫的血淤,眼泪在眼圈转,难道他为了回到自己这幽暗的孤独之城宁可断肋也在所不惜吗?我怀疑他的肋骨可能真的被铁锤将军打断了,从此再也无法痊愈。受到这种想法催促,我的手指下意识地触到了他的肌肤。就在这时,他轻微地呻吟了一声。

    探视(4)

    么虎和青琴从门口探进头来。

    我刷地盖上了被子,将空罐举给他们说:

    〃看,他喝汤,全喝光了。〃

    我离开石榻,让把汤罐放在篮子里收好,然后对他们说:

    〃往后我天天来,每天一罐。〃

    又对道:

    〃明天你要记着带束香来,这儿的药味真难闻。〃

    我和回来的时候,心情舒畅了许多。我手拂在草梢上,快步走着。那些即将凋谢的花都已干枯,经过轻轻一拂花瓣就纷纷散落,一些细小的花x碎屑便飞舞在空中。我没有改变,我还是我。两个男人都在,一个站着,了去了心中的一个大愿;一个躺着,成全了别人的一个大愿。可他自己的大愿呢?是什么,又如何实现呢?

    山坡上有一朵奇特的野花。

    它孤零零地立在一片枯黄的矮草之中,依然怒放着。蓝色的花瓣上有很多绒毛,花瓣下面有一个果实状的圆球。这已经是秋天了,其他的花都落了,它为什么才开呢?

    我们端详了许久,连连称奇。我把手放在绒毛边缘,轻轻地抚慰着。

    既然现在开,如何还这么鲜艳呢?

    我问:

    〃这是什么花?〃

    看着我,诡诈地笑道:

    〃铁锤将军!〃

    我也笑了,随手把它摘下来,在头上捶了一下。

    〃吃铁锤将军一锤!〃

    我们欢快地向前走着。大概走了七步,前面又出现了一朵一模一样的花。我们此时正在半山中的一处高坡上,举目四望,远近全是黄色和褐色,再也没有别的花了。

    我围着这朵花开始转圈。

    〃两朵同样的花,这朵叫铁锤将军,这朵叫什么?〃

    面露惊色,半晌才回答:

    〃也叫铁锤将军。〃

    我恨恨地说:

    〃不行!他们两个一模一样!〃

    纳罕道:

    〃一样才同名啊。〃

    我怒不可遏,叫道:

    〃铁锤将军只能有一个!〃

    脱口道:

    〃那这个就是石匠。〃

    她说罢立即知道错了,脸色惨白,跪倒在地。

    月在我体内像炉火一样燃烧,烈焰般的气流在噼啪作响。我的手在颤抖,本想给一耳光,却最终改变了方向,将那朵蓝花一把揪了下来。

    现在两朵蓝花都在我手上了。

    我抓着它们,紧紧地抓着它们,慢慢地放在我剧烈起伏的胸口前。我看见它们红色的汁y从花梗的断口处汩汩涌出,滴到我的衣襟上。

    使节(1)

    我的心里有一团火,体内的月夜夜烘烤着,使得它越来越旺。每日清晨,太阳尚未升起,我便从城上跃入河里,清凉的河水能暂时让它冷却。从双脚离开城砖到双手触及水面这一过程虽然很短,但却是我每日最为愉快的旅程。我的身体在雾气中飞翔,身后的崖壁是凉的,风是凉的,而且越临近水面越凉。水里更凉,但还不够,我需要比这水还要猛烈的凉。像冰,能够刹那间刺透我的肌肤和骨头。

    什么时节了,河水怎么还不结冰呢?我从河里上来,浑身往下滴水,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拾级而上,脚窝是湿的,石板也是湿的。

    石板很冰。

    冰好,冰使我忘忧。

    琴在城上放了这许多日,琴弦也是冰的。我在石墩上坐下来,弹的还是我自创的那首乐曲,我把它命名为《秋水之凉》。

    那两朵花谢了,居然在同一天谢了!它们在同一瓶中,颜色未改,花瓣一瓣也没落,但花j却已干枯。它们在我的注视下同时落地,就像两个折断的锤头。我把它们葬在主城校场,一个埋于东,一个埋于西,取扶桑若木之位,一个代表我的夫君,一个代表石匠。我对天上的神明祈祷,明年春天,早发芽者为真正的铁锤将军。祈祷已毕,感觉不对,应该是早作花者为真正的铁锤将军。于是又重新祈祷。我立于校场中间,与它们的坟冢距离相同,我向它们各施一礼,准备离开,忽然又觉得不对,应该是最后凋谢者为真正的铁锤将军。我再次匍匐于地,向巫提山的雪峰下拜,苍天为证,以此为识,告诉我谁是真正的铁锤将军!

    半个月来,每天我都派去送汤,我留在城上反复弹奏我的《秋水之凉》。因为自从上次以后,么虎没日没夜守在d口,再也不放我进去。也不让进,每次将汤留下,然后将昨日盛汤的空罐取回。

    不见也好。

    见了还真不知该说什么。

    昨天告诉我,她去的时候么虎正在d口独自下棋。他面对一盘残局发愁,无论如何推演也解不开。看了一会儿,三下两下帮他解开了,么虎十分惊讶,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侍女居然精于棋术,还给她敬了礼。被准入内,和青琴一道服侍石匠用汤。青琴私下对她说,这些天都是他来喂。石匠都喝了,就快康复了。说,石匠已经可以坐起来了。

    我望着对面山谷,趁着湿衣上的凉气尚未散去弹奏着。

    这天,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d口一闪。

    不一会儿,山谷里传来了清凉的锤声。

    此时琴弦微热,我身上的衣衫已干。太阳从云雾中跳出来,非常突然。整个三星城都笼罩在它橘黄的光线之下。雪峰被它在瞬息之间点亮,晶莹剔透,周围山峰的边缘也被涂上耀眼的金色。

    铁锤将军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我背后,他将一件外褂披在了我身上。

    〃小心着凉。〃

    他望着巫提山云海日出的奇异景色,关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左手的中指在流血。

    〃砸着啦?〃

    〃他的锤我用不惯,在手中乱跳,我要换回我的锤。〃

    我和铁锤将军、长猿狼还有铁锤将军的两个随从来到石窟。见我和铁锤将军同来,么虎没有阻挡。百神殿内,分宾主落座之后,青琴奉上茶具倒茶。石匠一身白衣,面色平静,看上去比以前略显瘦削,但双目似乎更加有神。

    铁锤将军说:

    〃我听见山谷里有锤声,就知道你好了。〃

    石匠说:

    〃多谢你每日派侍女送汤。〃

    铁锤将军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在远处和青琴跪在一起的,立即明白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将铁锤往地上一墩,对石匠说:

    〃我此次前来,一是换锤,二是劝将军归帐。〃

    石匠吮一下右手的中指,他的中指也破了。这让我感到惊奇,一个是左手,一个是右手,都是中指,天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互换的锤,左手与右手,流血的中指,它们之间这种看得见的神秘联系和背后看不见的神秘联系让我恐慌。我又想起日前那两朵被叫做铁锤将军的诡异的蓝花,我的脑海里好像有人在打着呼哨迅速地抡锤,两耳一个激灵。

    只听得石匠说:

    〃锤可以换。这两个锤虽看上去完全一样,用起来却大不相同。你的就是你的,不听我使唤。刚才试了试,砸了手。〃

    铁锤将军说:

    〃看来我们都用不惯对方的锤。〃

    石匠转头道:

    〃么虎,把将军的锤取来。〃

    么虎去了,不一会儿取锤回来。他向石匠敬了个礼,双手将铁锤托给铁锤将军。铁锤将军接了,把锤放到地上,然后把石匠的铁锤递给么虎。么虎向铁锤将军敬了个礼,双手托着铁锤递给它的主人。么虎退下,铁锤将军和石匠相互敬礼。礼毕,他们两人隔着两个并排倒立的铁锤继续说话。

    铁锤将军环顾了一下四周说:

    〃冷冷清清的全是石头,待在这里多孤单。〃

    石匠道:

    〃当年望帝禅位后就住在这样的dx里,独自面对自己和神明,忏悔一生的罪过。这里是幽暗的国,我和家父一同住在这儿,离祖先更近了,对自己的罪看得更清了。我就该住在这里,不要出去。〃

    使节(2)

    石匠的话听得我字字惊心。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望帝杜宇一生有何过犯?不就是传言中的鳖灵外出治水时与其妻私通吗?是他把我们的关系与古时发生的事相类比,对我进行劝戒,还是仅仅出于他对自身的反省?如果他把自己比作杜宇,把治水比作守城,把铁锤将军比作鳖灵,把我比作鳖灵之妻,治与不治,守与不守,都是男人的事,又何来私通?如果他出此dx与铁锤将军比武是为我,我来探视是为他,没错,但也断不能沾得上私通二字。皇天后土,明鉴我心!

    我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两把倒立的锤上。石匠和铁锤将军都安静地坐着,注视?